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剛想再去作坊看看水錘和鑽床的運行情況,親兵隊長徐洪三卻進來彙報,說蘇長史和于司倉前來求見。
「直接把他們兩個帶進來吧!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蘇長史想見我隨時都可以來,不用事先通稟!」朱八十一瞪了徐洪三一眼,很不高興地重申。
「是!」徐洪三委屈地答應,快步跑出去領人了。
朱八十一見狀,立刻明白了恐怕是蘇先生自己執意要求徐洪三先進來通稟的,無奈地笑了笑,親自走到門口相迎。
蘇先生雖然曾經算計過他,但當時只是為了保命。後來卻鞍前馬後替他效勞,用「忠心耿耿」四個字來形容也不為過。特別是在徐州城外的那場惡戰當中,老騙子居然一改先前膽小怕死的毛病,拎著桿長矛緊緊地跟在了他身後,從始至終也沒說一個「退」字。
這讓他在感動之餘,心中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了許多敬意來,是以不再處處提防戒備,把蘇長史真正當成了一個自己人看待。
而蘇長史也知道除了朱八十一之外,這輩子不會再有任何人會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所以更加鞠躬盡瘁,暗暗發誓寧願拼著粉身碎骨,也定要輔佐自家主公成就一番王霸之業!
不過今天,蘇先生顯然是帶著一肚子怨氣兒來的。一見了朱八十一的面,連禮都沒施,就彎下腰,雙手將一個帳本舉了到頭頂,同時說道:
「卑職才疏學淺,不敢再尸位素餐了。左軍長史一職,還勞煩都督另請高明!」
「這是哪裡話來!」朱八十一聞聽,立刻知道老傢伙在撂挑子。趕緊雙手托住蘇長史的胳膊,「來,您老別著急,有什麼事情坐下慢慢說,如果我有什麼做得不合適的地方,你就當面指出來,咱們都是同生共死過的……」
從朱八十一嘴裡聽到「同生共死」四個字,蘇先生的眼睛立刻就紅了,執拗地向後退了半步,甩開對方的攙扶,哽咽著說道:
「都督知遇之恩,蘇某這輩子即便死上十次都是報不完的,但左軍六千餘將士的性命,卻全著落在這個薄薄的帳本上。所以,蘇某不敢再尸位素餐,請大人另覓高明!蘇某以後就做個親兵,替大人牽馬墜蹬算了!」
「胡說!」見老傢伙委屈成如此模樣,朱八十一又是好氣,上前一把搶過帳本,隨手朝司倉于常林懷裡一丟,然後雙手扯住蘇先生,直接將此人扔進了自己常坐的椅子裡。
「坐好,有事兒說事兒,再拿辭職要脅本都督,本都督就抄你的家,滅你的族!」
「呃!」蘇先生被嚇了一哆嗦,立刻哭不出來了。
朱八十一又瞪了他一眼,大聲命令:「趕緊說,到底怎麼了?別跟我繞彎子,有那功夫跟你打啞謎,我還不如去校場跑幾圈呢!」
「卑職,卑職……」蘇先生一張嘴,未語淚先流。
站在旁邊始終沒說話的余常林見狀,只好向朱八十一施了禮,稟告道:
「都督大人勿怪,長史的舉動失禮了些,但也是為了替左軍長遠打算。眼下庫裡的錢糧只夠用十天的了,十天之後,左軍將無一文銅錢可用,將士們恐怕也要餓肚子了!」
「什麼?!」朱八十一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再去安慰蘇先生了,瞪圓了眼睛問道:「怎麼會這樣?趙長史那邊又剋扣左軍的糧餉了麼?」
「趙長史那邊倒是沒有再克扣過咱們左軍!」于常林搖搖頭,如實彙報,「但是都督大人最近一段時間,又是給工匠發犒賞,又是拿銅料做管子,還花錢從其他人手藝人那裡買各種不傳之密,並且所定價格之高,前所未聞,故而左軍的倉庫就……」
「那才幾個錢?並且我又沒讓他們動糧食!」
不待于常林說完,朱八十一大聲打斷。最近花錢是狠了點兒,但也不至於狠到那種地步,居然把左軍的公款花了底掉!
「大人您的確沒有讓任何人動糧食!」于常林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跟朱八十一算起了細帳,「但趙長史那邊劃撥的軍糧,是按每個戰兵每天兩乾、輔兵一乾一稀算的,偶爾能多出幾石來也屈指可數。但咱們左軍,從上到下包括不用上戰場的輔兵在內,可都是每天兩乾一稀。並且可以敞開肚皮吃,如此,日常糧食消耗就憑空多出了五成!
「以前手裡有餘錢,還能向商販手裡買一些,最近倉庫裡的余錢已經只剩下不到兩百貫,而眼下正值青黃不接之時,糧價飆升數倍,兩百貫銅錢所能買到的糧食,分到六千將士頭上,每人連半斤都不到,一頓飯也就完了!」
「要這麼多?那上次李總管發給左軍的賞錢,除了分下去的,應該還剩一些吧?」朱八十一聽得額頭一陣陣發麻。
「上次李總管頒給左軍的犒賞,按照都督的命令,給戰死的弟兄家裡每家發了五貫燒埋錢,給重傷致殘的弟兄每人發了四貫,剩下只要活下來的都是每人三貫,再加上這段時間打造手雷的開銷,修理鎧甲的開銷和為將士們打造兵器的開銷……」
于常林一邊說,一邊一行一行指給朱八十一看。
「行了!」
無論是二十一世紀的宅男朱大鵬,還是十四世紀的殺豬漢朱老蔫兒,對帳本都沒什麼興趣,只草草掃了一眼,便覺得頭昏腦脹,嘆了口氣道:
「沒了就沒了吧!老蘇,你去我府裡頭看看,還有什麼古玩字畫能拿出來賣的,就都拿出來賣掉算了。那東西又不能吃又不都能穿……」
「徐州這一帶的字畫行情都快讓您給砸到底了!」蘇先生立刻像裝了彈簧般,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抗議,「再好的古玩字畫,像您這樣敞開了賣,也賣不上價錢啊。況且怕蒙古人打過來屠城,徐州一帶的富戶都搶著往別處搬家,哪還有心情再買什麼古玩字畫收藏!」
「那就找幾名可靠的弟兄,帶到其他地方試試。總不會到處都在打仗吧?」朱八十無奈地撓了下腦袋,悻然道:「要不然,你看看我名下的地,上次李大總管不是給我分了一萬多畝麼?你們到牙行掛個號,看有人買沒有?」
無論是芝麻李還是趙君用,對收集土地都有非常強烈的癖好,而在城破當日,徐州城最大的那批地主和牧場主,蒙古達魯花赤和一眾漢官們被格殺殆盡,這些傢伙多年來所搶佔的田產,也就全都落在了紅巾軍手中。
芝麻李不忍心讓這麼多田地都拋了荒,在開春之後,就乾脆按照職位高低,給每名千夫長以上的將領分了一大塊。而朱八十一又因為兩次戰鬥中都居功至偉,所以一個人名下累計就高達兩萬多畝,把分給左軍的所有高麗俘虜全押去種地都種不過來!
按朱八十一自己的想法,這些土地與其種不過來在自己手裡荒著,還不如賣給別人。
誰料他的話剛一冒頭,就立刻被蘇先生給打了回去,「徐州城外荒地有的是,大總管給流民們只定了兩成的賦,誰開出了算誰的,眼下大夥開荒還開不完呢,誰會花錢買地!況且這時候買地,等朝廷的兵馬打過來怎麼辦?那幫蒙古朝廷的官老爺,誰會認咱們紅巾軍治下做的交易?!」
古玩字畫賣不上價錢,地沒人買,這左軍大都督的日子也太難過了!
芝麻李和彭大等人都是農民出身,非常清楚這個時代底層老百姓最痛恨的是什麼。因此把田賦直接降到了兩成。並且貼出榜文來公開鼓勵開荒,只要每個男丁所開墾的荒田不超過一百畝,按畝產兩成繳納田賦給義軍,徐州大總管府就承認他對這片土地的擁有權。可以買賣,也可以自行留給子孫。
因此開春之後,徐州周邊已經湧起了一股開荒種地的熱潮,幾乎所有流民,只要還拿得動鋤頭的,都下地開起了荒。各支部隊裡的輔兵,忙完了訓練和公田裡的事情,也都在月光下揮汗如雨。
如此一來,原本就賣不上價錢的田產,價格愈發一路走低,相對的,佃戶們的身價卻因為大量新增耕地的出現而扶搖直上。
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朱八十一這個義軍中的新貴卻犯了愁,手裡大片土地賣不出去,種又種不過來。而左軍這邊還在等米下鍋……直急得兩眼冒火,狠狠拍了下桌案,抱怨道:
「這不成,那也不成,那你們兩個說怎麼辦?左軍這麼大的家業,總不能事事光讓我一個人拿主意吧!」
蘇先生聞聽,就立刻又要跪下去辭職。朱八十一氣得一把拎起了他,沒好氣地咆哮著:
「別拿辭職的話說事兒!你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咆哮完了,又覺得此話頗有語病,便放緩了語氣,好言道:
「我知道我最近花錢的確狠了些,也沒跟你商量,但我也是為了咱們這些人的將來。上次的戰鬥你也參加了,知道蒙元的將士是什麼樣子,若不是在最後關頭咱們偷襲得手,這徐州城上下早就被給屠成一片白地了!有誰還能活到今天?!所以在軍械上面,該花的錢無論如何都不能省!否則咱們兵不如人家精,糧不如人家足,眼下又沒什麼絕世名將帶著。再不趕緊弄出一兩件保命的利器來,不是純等著挨剁麼!」
蘇先生心裡其實也知道朱八十一如此大把大把的花錢,是為了再弄出幾件像手雷那般可以扭轉乾坤的利器,以備不時之需。他之所以鬧著撂挑子,主要是因為對方花錢的時候沒跟自己做任何商量,心裡頭覺得失落。
此刻聽朱八十一說得坦誠,便嘆了口氣,回道:「話雖然是這個道理,但是都督也應該量入而出,否則,沒等您的神兵利器弄出來,左軍先斷了糧。兵都餓跑了,縱然有了利器,您又拿給誰用?!」
「我不是最近沒注意麼,」朱八十一訕訕地笑了笑,主動承認錯誤,「以後我會注意一些。那個,府裡的古玩字畫真的賣不出去了麼?」
「眼下行情太差,肯定賣不上價錢!」見自家主公如此從善如流,蘇先生無奈地說:「我先讓人帶上幅字畫去揚州那邊看看,如果有行情的話,也許還能救幾天急,不過……」
他看了眼朱八十一的表情,繼續道:「這終不是長遠之計,要想繼續讓弟兄們每天都能吃上兩乾一稀,都督最好再想想別的弄錢路子。」
「有什麼路子,你們兩個如果能想到,不妨說出來聽聽!」朱八十一知道對方是為了自己著想,點點頭,虛心請教。
蘇先生把目光轉向了于常林,示意後者代為回答。
于常林立刻領會了他的暗示,想了想,道:「既然都督有問,屬下就自不量力地替都督謀劃一番。其實要弄錢,不外乎兩個手段,一是開源,二是節流!」
「節流就算了,你先說說如何開源!」
朱八十一這輩子自己知道挨餓的滋味,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肯從弟兄們的口糧上省,示意于常林先說第一項。
于常林繼續說道:「開源有幾種方式,其中最為穩健的,就是屯田,但正因為穩健,所以見效也慢,沒有個三年五載,很難做到自給自足!」
「那就算了!徐州正卡在運河上,隨時都能切斷北去的糧食物資供應,無論李總管會不會那樣做,蒙元朝廷都絕對無法容忍將糧道置於他的嘴巴邊上。我估計,朝廷的兵馬很快就會再打過來,這田,咱們屯了也是白屯!」朱八十一想了想,斷然否決了這個方案。
于常林原本也沒打算向朱八十一兜售屯田養軍之策,見朱八十一對此不感興趣,立刻換到第二個方案。
「這第二麼,無非就是從治下富戶身上做文章,想辦法讓他們出錢給都督養兵,同時給他們一定好處。這個辦法的優勢在於,可以把治下鄉紳與我軍連結在一起,共同進退;缺點則是,吃人嘴短,今後難免會受制於他們!」
「算了,徐州城富戶總計才剩下幾家,就是把財產全捐出來,也不夠咱們左軍自己吃上一年的!」朱八十一沒等聽對方把話說完,就知道此路不通,搖了搖頭,否決了。
「那就只有第三條了!」于常林偷偷看了一眼蘇先生,然後聲音稍稍提高,「向李總管請一支將令,早點兒打出去,因糧於敵!」
「因糧於敵?」朱八十一微微一愣。
蘇先生早有準備,立刻接過話頭,「都督沒聽人說過麼,要想發財,最快莫過於明火執仗,第二才是當官。都督如今做紅巾軍的官,去搶蒙元那邊的錢糧最是天經地義不過,何必整天蹲在家裡,眼巴巴地看著大總管分下來的那點?」
「搶?對啊,我怎沒想到?!但是搶誰啊,咱們總得先找個目標吧!」朱八十一又愣了,忍不住啞然失笑。
是啊,自己現在是義軍了,手裡有刀有槍,居然還想著賣房子賣地來養兵!沒錢,出去搶就是了,即便打不下幾座城市來,堵住門口,要城裡的北元官吏交「保安」費,他們敢不給麼?
「北邊,單父、曹州!」于常林肅立拱手,分析道:「那一帶乃黃河舊道所在,溪流縱橫,沃野千里,而這些田產,要麼屬於單父和曹州兩地的蒙古達魯花赤,要麼屬於當地的幾個豪強,跟老百姓沒半點兒關係。城裡那些漢官,平素又只知道敲骨吸髓地盤剝,根本不懂得如何安撫人心,這簡直是敞開了大門,就等著都督去收拾他們!」
「你們倆建議我帶兵去打單州?」朱八十一已經是第三次發愣了,狐疑地看著蘇先生和于常林,不知道二人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顯然二人是先商量好了說辭,然後才連袂而來的。
據自己最近一段時間拼命惡補的地理知識,單州和曹州也的確像二人說的那樣,座落於黃河故道旁,灌溉便利,沃野千里。
但是那兩座州城眼下都位於新修好的黃河之北啊,而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給徐州軍自身制定的發展方向卻是向南,短時間內依托黃河天險穩住北方,同時向西、向南大步擴張,攻打宿州、蒙城,爭取早日與劉福通所部的紅巾軍主力會合。
「正是!單、曹二州乃天賜將軍之物,不取實非智舉!」于常林根本沒看到朱八十一臉上的表情,侃侃而談。
他和蘇明哲、李慕白和趙君用這幾個人一樣,以前也是因為找不到豪門推薦,無法參加蒙元王朝的科舉,所以才半生落魄,故而心裡展露頭角的願望非常強烈,稍有機會,便想牢牢抓住,絲毫不感覺自己這樣做是否太急切了些!
「兀剌不花去年冬天剛屠了沛縣,而單州和曹州,距離沛縣不過是百十路程,即便是兩地的富戶,也少不了有親戚住在沛縣,被兀剌不花一股腦全給殺了,因此兩地民心早就不在蒙元朝廷那邊,將軍此刻帶兵過去,弔民伐罪,百姓必將贏糧而景從!」
「唔!」朱八十一沉吟著。
單州和曹州都沒有私下向芝麻李交錢買平安,自己帶兵過去打也就打了,以左軍現在的士氣,再加上新式火藥之威,駐紮在當地的北元官兵未必能擋得住大夥傾力一擊。
問題是,蘇先生和于司倉兩個的建議,怎麼聽怎麼都帶著一股陰謀味道。當然不是針對自己,徐州城外一戰之後,不客氣的說,左軍上下再也沒人能挑戰自己的位置,以二人平素的表現,也不是什麼利令智昏之輩。
這個陰謀明顯是針對的芝麻李、趙君用和整個徐州紅巾的,一旦自己聽從他們兩個提議,把左軍拉到黃河以北去。恐怕下一步,二人就會建議左軍自立門戶了!
宅男只是宅在家裡懶得參加社交活動,卻不是傻。相反,二十一世紀的大部分宅男的智商都頗高。朱八十一融合了兩個靈魂,智力當然不會變成負數。
他笑了笑,搖著頭道:「真的要去搶一把的話,我帶上戰兵去就行了,諒那兩個彈丸小城也不敢讓我空著手回來!沒必要把大隊人馬都拉過去打,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