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山劍俠傳(8)難為比翼

神鵰、袁星和米、劉二矮護送雲從、風子到了飛雷崖,見了英瓊。正值芷仙要英瓊命神鵰去擒捉野味,回來醃臘,余英男忽然定要跟去。英瓊因英男大難已過,平時擒捉野味的地方相離峨嵋不遠,料必無事,便命袁星保了同去。
米、劉二矮將雲從、風子送入凝碧仙府,走至太元洞前,正遇齊靈雲陪了玉清大師一同走出,米、劉二矮說了經過。玉清大師略看傷勢,說是無妨,少時服了丹藥,當日便可痊癒。吩咐靈雲送入洞內紀、陶二位道長房中,請紀道長調治。
米、劉二矮正要托起雲從、風子,玉清大師忽然喚住問道:「你二人從後洞來時,可曾看見余仙姑麼?」
米鼉便將英男騎著佛奴,帶了袁星前去擒捉野獸之事說了。玉清大師便命二矮速將雲從、風子送入洞府,回來候命。二矮聞言自去。
玉清大師笑對靈雲道:「昨晚我略露口風,英男便警覺。她知無此劍,也難與三英二雲並列了,只生性太急了些。」靈雲便問何故?
玉清大師道:「英男師妹因開山盛典在即,門下弟子只她一人道淺力薄,連口好劍都無。雖有英瓊妹子送她的一口,偏又本質不佳。昨晚因聽我說起法寶囊內藏有幾口從異派手中得來的好飛劍,意欲在開府時,分送給幾個新進的同門,她便示意求我挑一口好的相贈。我笑對她說:『你是本門之秀,三英之一,怎便看上異派之物?你的寶劍自有,每日閒著,只不去找,卻要這個則甚?』她便請我給她指點一條明路。我來此無事,也為她無劍可惜。仙府珍品雖多,都遠比不上紫郢、青索。曾代她算過,知道她應得一口好劍,雖仍非紫郢、青索之比,卻也相差不甚遠。
「經她一磨,我又給她占了一卦,卦象竟是甚奇,大概一出門便可到手,劍也是在那裡等著她的。那藏劍的人與她頗有淵源,得時也頗費一些周折,並且此行只宜獨行,卻又要假手一個異類。
「我因她得劍時,既不能約了眾姊妹同去,而得劍以後,又有仇敵從旁劫取,以她能力萬非敵手,當時再三勸她不要心急,容我今日和你把開府一切應辦之事佈置定了,然後想好主意,由她一人先去取劍,算準她得到手後,再派人前去與她接應。她卻這般性急,恨不能今日便到了手。因我說了一句借助異類,便騎了佛奴,帶了袁星同往。劍是一定可得,只是難免遇見大敵。雖說她大難已過,不致凶險,總是不可不防。那阻礙英男的敵人,正是米、劉二人以前同黨,命他二個急速跟去,便無礙了。」
正說之間,米、劉二矮已經事畢覆命。玉清大師示了方略,米、劉二人領命自去。不提。
且說英男的心事,已在玉清大師口內說出。她從小就飽經憂患,自被英瓊救回凝碧仙府,借靈泉、溫玉、仙丹之力,復體還原之後,見英瓊已是一步登天,自不必說,其餘諸同門個個英姿仙骨,都一個賽似一個,自愧弗如,滿腹俱是豔羨欽服之心。雖然時常虛心請益,從來只在本分內用功,並沒絲毫過分的要求。再加上人既絕頂聰明,性情又復溫和異常,對誰也是一樣親熱,分不出一點深淺。因此除英瓊共過患難,是她至交外,所有仙府同門,個個都成了她的莫逆。只為開府在即,聽靈雲說,到日教祖回山,不論同門新舊,本領高低,俱要當眾將自己藝業施展出來,給師長評定。
英男雖是柔順服低,人總是向上的。因見仙府同門俱有師父仙劍,自己僅有英瓊送的一口得自異教的飛劍,本質既是下品,而且那劍經過邪法祭煉,僅能作為平時練習之用。如改用本門心傳,下苦功夫將它煉好,似太不值,煉起須時,也來不及。聽說玉清大師收了幾口飛劍,雖然得自異派手內,劍的本質卻要好些。因見玉清大師平時對她甚好,估量去要,不會不肯。
及至被玉清大師一點破,恍然大悟。暗想:「英瓊得那口紫郢劍費了多少事,吃了多少辛苦,干莫神物,豈能隨便到手?久聞玉清大師占驗如神,何不前去試它一試?」便問明了大師劍的方向,想背人先和英瓊商量一下。到了後洞一看,同門好幾個在彼,不便將英瓊喚開說私話,只好暫時祕而不宣,省得徒勞,不好意思。正趕上神鵰奉命擒捉野獸,去的方向恰好正對,便借騎鵰飛行閒遊為名,帶了袁星同去。
英男在鵰背上飛行了一陣,乘虛御風,憑凌下界,覺得眼界一寬,甚是高興。暗忖:「玉清大師雖從卦象上看出神物方向,卻未說準藏在哪裡。茫茫大地,宛如海底撈針,何處可以尋找?」不由把來時高興打退了一半。
知道鵰、猿俱是靈通之物,玉清大師又有借助異類之言,想了想,無從下手,只得對鵰、猿道:「我余英男昨日受玉清大師指點,說我該得一口仙劍,就應在前途和二位仙禽仙獸身上。我肉眼凡胎,實難找尋,千萬看在你主人份上,幫我一幫,把它得到,真是感恩不盡!」
說時,袁星原在英男身後扶持,聞言剛要答話,那神鵰已經回首,向著英男長鳴一聲,倏地雙翼微束,如飛星隕瀉一般,直往下面山谷之中投去。
英男望見下面崖轉峰回,陂陀起伏,積雪未消,一片皚白,日光照上去都成灰色,只是一片荒寒人跡不到的絕景,以為神鵰發現什麼野獸。及至落地一看,神鵰放下英男,便將雙翼展開,往對面高峰上飛掠過去。
英男見那山盡是冰雪佈滿,一片陰霾,寒風襲人,乃完全荒寒未闢境界,休說野獸,連飛鳥也看不見一個,不知神鵰是何用意?方在猜疑,忽然一陣大風吹起,先是一陣輕微爆音,接著便是驚天動地一聲大震。定睛一看,對面那座雪峰竟平空倒將下來,直往側面冰谷之中墜去。那峰高有百丈,一旦墜塌,立時積雪紛飛,冰團雹塊,瀰漫天空,宛如數十百條大小銀龍從天倒掛,四圍都是霧縠冰紈包擁一起。那大如房屋的碎冰塊紛紛墜落,在雪山深谷之中震盪磨擊,勢若雷轟,餘音隆隆,震耳欲聾。
就在這時,耳際似聞神鵰鳴聲。仰面一看,神鵰飛翔越高。袁星站在身後兩丈遠近,用長臂向著空中連揮。再看神鵰,只剩一個小黑點,只管時隱時現,盤旋不下。英男尚以為神鵰是將自己放落,好去擒捉野味。知道袁星能通人語,正想再說那剛才尋劍之話,連喊數聲,怎奈雪聲如雷,兀自不止。走將過去一看,只見袁星面向對崖,定睛注視著下面的奔雪,連眼都不瞬一下。
剛走近前,忽見袁星將手連擺,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下面的山谷,又叫英男將身隱伏在近側一個雪包後面。英男猛地心中一動,剛將身伏倒,便見谷中雪霧中衝起一道五色光華,直往空中飛去。轉眼追離神鵰那點小黑影不遠,忽然往上一升,一同沒入雲中不見。
袁星連忙站起,喊聲:「余仙姑,快隨我走!」說罷,拉了英男一把,首先往谷中躥了下去。英男聞言,靈機一動,連忙飛身跟了下去。
英男稟賦既佳,輕身功夫又好,身體更是在冰雪寒霜中經過淬煉,脫劫以後,又多服靈藥仙丹,日近高人,端的奇冷不侵,身輕如燕。不一會,一路履冰踏雪,到了下面,見袁星在前,逕往雪塵飛舞中鑽了進去。趕到跟前,竟是三座冰雪包裹的洞穴,裡面火光熊熊,甚是光亮。入內一看,洞內寬大非凡,當中燃著一堆火,看不出所燒何物。到處都是晶屏玉柱,寶幔珠纓,流輝四射,光彩鑑人。
英男萬沒想到寒荒冰雪中,會有這般奇境靈域,好生驚奇。原來那洞本是雪山谷中一座短矮孤峰,峰底有個天生古洞。因洞外峰頂終年積雪包裹,亙古不斷,再加谷勢低凹,那峰砥柱中流,山頂奔雪碎冰到此便被截住,越積越高大,漸將峰的本形失去,上半截全是凝雪堅冰。雪山冰川,少受震動便會崩裂,哪經得起適才神鵰雙翼特意用力一搧,自然上半截冰雪凝聚處便整個崩裂下來。
英男見洞中不但景物靈奇,而且石桌冰案,丹爐藥灶,色色俱全,料知必有仙靈盤踞。袁星既將自己引到此間,必與那口寶劍有關。方在定睛察看,忽見袁星拔出雙劍,朝室當中那團大火一揮,立時眼前一暗,火焰全滅。猛聽袁星又高叫道:「寶物到手,仙姑快些出去,省得對頭回來闖見不便。」
英男聞言,又驚又喜,連忙縱身跳出。袁星業已越向前面,往崖上跑去,兩手抱定一個大有五尺、形如棺材的一塊石頭。
英男跟著袁星一路飛跑,躥高縱矮,從寒冰積雪中連越過了幾處冰崖雪坡,直到一個形如巖洞的冰雪凹中鑽了進去。袁星才將手中那塊石頭放下,說道:「仙姑的劍想必藏在石中,只沒法取。待我去將佛奴喚回,帶回山去,再想法吧。」說罷,便自走出。
英男往那石頭一看,石質似晶非晶,似玉非玉,光潤如沐。正中刻著「玄天異寶,留待余來;神物三秀,南明自開」十六個凸出的篆書。
細玩詞意,心中狂喜,知道是前輩仙人留給自己的。「南明自開」,想必要用火煉。用手一捧,竟是沉重非凡,何止千斤。
暗忖:「自己不會飛行。袁星抱著它跑了一路,已累得渾身是汗。除了神鵰此時回來,帶了回去,求眾前輩師伯叔與眾同門行法打開,更無法想。適才那道五色光華,必是藏石之人,本領定然不小,萬一回洞發覺追來,怎生抵敵?神鵰怎地去了這一會還不見回來?」
想到這裡,探頭往外一看,天空灰雲中,那一道五色光華已高得望上去細如游絲,正和一個黑點飛行馳逐,出沒無定,雙方鬥有好一會,忽聽一聲鵰鳴,黑點首先沒入雲空,那道五色光華也相繼不知去向。
袁星卻從側面跑來,近前說道:「佛奴已將對頭引到遠處,少時便要飛來,帶了我們逃回峨嵋。那對頭也頗靈敏,恐她發現,請仙姑到崖後面等去。」說罷,進洞將那大石夾起,引了英男,直奔崖後。到了一看,相離那座崩塌的雪峰已有三十餘里,中間還隔著許多崇崗峻嶺,甚是隱祕。
二人仍擇了一個幽僻之所,先將那大石放下,靜等神鵰一到便走。英男仰望天空,只是一片昏茫,估量神鵰不會就回。便問袁星:自己尋取仙劍之事,除玉清大師外,並無別人知曉。適才在鵰背上想起得之不易,雖求鵰、猿相助,也只為玉清大師事前指示,有借重異類之言,一時情急,說將出來。怎地今日之事這般湊巧,彷彿一切俱有人安排一般?是否玉清大師先有分派,事情才這樣順手?
袁星答道:「袁星事前也不知道。還是今日佛奴從姑婆嶺接應米、劉二人回來的前兩個時辰對我說,那日破史南溪都天烈火妖陣時,牠在空中巡視,正遇牠師兄白眉老禪師座下仙禽白鵰飛來,說牠近來隨著我主人的父親,在龍藏山波羅境,參一微宗佛法。日前奉到白眉老禪師法旨,說佛奴近來功行俱都精進,不久便和牠一樣,斷食換毛,靜等主人大功告成,即可一同飛昇。只是還有一因三劫未完,命牠隨時仔細。
「那一因便是仙姑昔日在凝碧仙府的前洞,與我主人結了姊妹之後,常常來往。偏巧神鵰每隔些時,要往老禪師處聽經,以致撇下主人一個,被赤城子攝往莽蒼山去。仙姑去尋找主人,又被陰素棠逼走。主人得劍,仙姑本身有劫,事有前定。但是佛奴若非聽經之後起了貪心,與白鵰偷往北溟島絳雲宮盜取九葉紫靈芝,耽誤些時,仙姑遇見陰素棠的前一日恰好趕回。那就必定騎了牠,同往莽蒼去將主人尋回,異日縱有災劫,也不致在莽蒼山陰被玄冰黑霜凍死。
「雖說仙姑經此重劫,免卻許多魔難,但佛門最重因果,佛奴造一因便須還果。也是仙姑運氣,白眉禪師知道達摩老祖渡江以前所煉的一口南明離火劍,藏在大雪山邊境一座雪峰底下,有瓊石匣封,不遇有緣人,不能得去。偏在二十年前,被一個異派中的女子知道,為了此劍,不惜離群脫世,獨自暗入雪峰腹內,闢了一座洞府,尋到那藏劍的瓊石匣。一見那匣上的字與她的名字暗合,越發心喜,以為得了此劍,便可尋求佛門降魔真諦。心雖存得不壞,可惜錯解了詞意,那劍也並非她應得之物。以致她在雪峰腹內枉費心機,藉她本來所煉三昧真火,凝成一團,將這石匣包圍,每日子午二時,連煉了二十三年,石匣依然未動。
「白眉老禪師因此劍早注定是仙姑所有,特命佛奴相助成功,了此一場因果。又因凝碧崖五府開闢在即,大受異派嫉恨,教祖未回以前,仙府左近常有妖人潛伏窺伺:一則覬覦仙府許多靈藥異寶,打算相機奪取;二則探聽機密。來人俱佩有絳雲宮神女嬰的隱身靈符,不和人動手,除了三仙二老幾位尊仙,簡直不易看破行藏。連佛奴一雙金睛神眼都看不出,幾次聞見生人邪氣,撲上前去,便是一個空,因此不敢大意。
「今日仙姑一上騎,便直往這裡飛來,先用雙翼將雪峰搧塌,引出那異派女子,再由袁星陪了仙姑前去盜劍。那女子一經追遠,必然想起洞中寶劍,趕將回來。佛奴等她不迫,再從側面繞回。去了有這一會,想必也該回來了。」
正說之間,忽見遠處坡下面隱現一個小黑點,由小而大,往前移動,轉眼到了面前,正是神鵰佛奴貼地低飛而來。英男、袁星見大功垂成,正在高興,準備起程回山,忽聽頭上一聲斷喝,一道五色光華從雲空裡電一般射將下來,跟著落下一個又瘦又乾、黑面矮身的道裝女子。同時袁星也將雙劍拔出,待要上前去,卻被神鵰一聲長鳴止住。
那女子一現身本要動手,一見鵰、猿是英男帶來,知道厲害,把來時銳氣已挫了一半,便指著英男問道:「我與道友素昧平生,為何盜取我的寶物?」
英男知道來人不弱,先頗驚疑,及見來人先禮後兵,神態懦怯,頓生機智,便答道:「我名余英男,乃峨嵋山凝碧崖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門下弟子。此寶應為我所有,怎說盜取?」
那女子一聽英男是峨嵋門下,又見英男從容神氣,摸不出深淺,更加吃驚。暗忖:「來人雖非善與,但是自己好容易辛苦多年,到手寶物,豈甘讓人奪去?」
不由兩道修長濃眉一豎,厲聲答道:「我名米明孃。這裝寶物石匣外面的偈語,明明寫著『南明自開』,暗藏我的名字;又經我幾次費盡辛苦尋到,用三昧真火煉了多年,眼看就要到手。怎說是你之物?
「我雖出身異教,業已退隱多年,自問與你峨嵋無仇無怨。我看道友仙風道骨,功行必非尋常。峨嵋教下,異寶眾多,也不在乎此一劍。如念我得之不易,將石匣還我,情願與道友結一教外之交。我雖不才,眼力卻是不弱,善於鑑別地底藏珍,異日必有以報。道友如是執意不肯,我受了這多年的辛苦艱難,決難就此罷手。慢說勝負難分,即使讓道友得了去,此劍內外均有靈符神泥封鎖,你也取它不出。何苦為此傷了和氣?」
英男聽她言婉而剛,知她適才嘗過神鵰厲害,有點情虛,仗有鵰、猿在側,越發膽壯。答道:「你只說那劍在你手中多年,便是你的。你可知道那劍的來歷和石匣外面偈語的寓意麼?我告訴你,此劍名為南明離火劍。南明乃是劍名,並非你叫明孃,此劍便應在你的身上。乃是達摩老祖渡江以前煉魔之寶,藏在這雪峰底下,已歷多世,被你仗著目力尋見。果是你物,何致你深閉峰腹煉了二十三年,仍未到手?
「聽你說話,雖然出身異派,既知閉戶潛修,不像是個為惡的人。如依我勸,由我將此劍攜回山去,不傷和氣,以後倒真可以作一個教外朋友;否則慢說我,你不是對手,便是這一鵰一猿,一個是峨嵋仙府靈猿,一個是白眉老禪師座下神禽,量你也不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