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號
密碼

 

 


焚圖記

你先點起燭火來,讓夜色更幽黯一點;這一頁落在歷史之外的民間故事,也邈遠得有些褪色了。它稀奇的情境,被嵌在歷史的壁面上,但它不是歷史,只是野叟們輾轉相傳的流言,亦真亦幻,似幻疑真,你既是聽故事的人,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呢?
傳說在清代,有一位癖好收藏古玩字畫的儒士,也在這樣搖曳的燭光下,對著他的三數知己,展開兩幅卷軸來,先展開的這幅長卷,有三幅圖像相接相啣。第一幅圖上,現出漠漠的平沙,斑斑的衰草,風急,雲黃,一片大漠窮秋寒草衰的蕭條景色,襯映出遠處地稜間凸湧的城樓,以及雁翅般展延的城齒,一瓦剌兵立在一座土阜上,仰首吹角,無數瓦剌兵便揮動番刀,催著怒馬,疾滾而前,去攻撲那座城關;馬後的步隊蟻湧著,揚起迷眼的塵沙,有的端著銳矛,有的扯著弓箭,那許多鐵質的兵器,在斜陽的餘暉裡,炫映出一種近乎淒涼的光彩,一支蛇矛清楚的前探著,彷彿渴盼在一剎後吸飲人血的魔蛇。
依嶺盤曲的城堡,遍插著大明朝邊衛軍的旗幟。邊衛軍的守卒,林立城堞間,嚴陣以待;有的抬上弩機,有的搬運著滾木雷石。面對著蜂湧而至的瓦剌軍,以及無數面被疾風捲盪的、鑲有貂尾的瓦剌軍旗,默立著。
在城樓正中更立著一位身材壯碩、盔甲鮮明的將軍,按劍待敵,棗色的臉額間,露出沉凝肅穆的神情……關額間橫嵌一方巨石,「殺虎口」三字,經風砂長年剝蝕,已隱約的看不分明了。但題署的字跡,在業已變褐色的卷角仍然清晰可辨,上題:「將軍待敵圖」,並引一節唐詩代贊,那是:
「大漠窮秋寒草衰,孤城日落鬥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落款是:「大明正統十四年聞土木之變後京師李十郎泣繪,妻孟紫菡題。」
接著展現的另一幅圖景,題名是「禦邊血戰圖」。畫面上呈現的,仍然是晉西北邊城要隘殺虎口的城樓,儘管城上矢石紛墜,其密如雨,但蠻悍瘋狂的瓦剌軍,仍然爭架雲梯,冒險攀城,並以長矛鏢射守軍,一時血光崩現,雙方屍積如山,激烈情狀,不可言表。前圖的那位將軍,披髮切齒,血染戰袍,在擂鼓聲中,砍劈一瓦剌躍登城樓的健卒倒地。城堞較遠處,血戰方酣,瓦剌軍呈不支狀,雲梯倒地,殘旗棄於血泊,散韁馬群,拖屍奔突,潰卒曳兵四散,幾不成軍……。
第三幅圖景展現夜暗莽原,前圖的那位將軍,率眾開關,馳騎襲敵,於瓦剌大軍圍困中,身中七箭,猶端坐馬背,揮劍狂呼,其馬前馬後,旋風疾捲,將軍頭盔為一勁矢所貫,飛騰半空,他鬚髮倒豎,雙睛凸露,鮮血湧溢於口鼻間,威猛猙獰,而其周圍,瓦剌軍蝟集,舉長矛成陣,均不敢稍近其身。
這幅圖除題名為「帶箭殺敵圖」外,並有李妻孟紫菡題記說:
「公宣姓,字如龍,世為軍籍,防守邊塞,禦寇有功,升任右玉守備,率軍扼殺虎口要隘。英廟正統十四年,閹寺弄權,嬖倖當朝;瓦剌寇酋也先,趁機窺瞥中原,將寇軍十餘萬眾,四路入侵。宦奴王振,蠱帝親征,駕次大同,因宣化告急而返。瓦剌重兵出陰山,直薄殺虎口。宣公身沐國恩,守土有責,乃盡集一衛之兵,力扼要隘,作卵石之敵。捨死無他,衛邊土,保帝駕也。奈其副將林青,臨危見棄,開關引寇,宣公於城破時,自引勁騎突入敵陣,竟夜搏殺,身中七矢,猶揮劍殺賊,噴血狂呼天祐大明,嗚呼!感人忠烈,盡化悲風!設殺虎口未破,何來土木之變,使英廟蒙塵?!一將之折,足以崩天,此是謂也。薊州孟紫菡泣紀。」
在秋夜的嘆喟聲裡,捲藏起這幅圖來,你讀完孟紫菡的題記,對圖中的情狀,也該明白個大概了。明英宗正統十四年,也先入寇,英宗聽宦官王振的慫恿,發大軍五十萬眾,御駕親征,軍次大同,因敵情不明,中途折返,也先破殺虎口,揮軍追擊,至土木堡,大破明軍,擄英宗,俘王振,這些事蹟,都記載在史頁上,為人所熟知。但殺虎口一役,守備宣如龍壯烈殉國,看樣子,只有這幅長卷上,留下這點兒形像和這點兒記載了。
儒士接著展開另一幅卷軸,也是一幅長卷,由三幅圖景相接相連著,不過,畫的本身明顯的遭過火劫,圖景的大部份全已燒殘了,只留下一些零碎的景象……畫裡也有一位將軍,白臉無鬚,端坐在一座帳幕裡,胸前插著一把韃靼人習用的彎刀,另兩幅圖,連這點殘賸的影子也見不著了。題記原是有的,也燒成褐黑色,難辨字跡,但落款仍署的是京師李十郎和薊州孟紫菡的名字。證其年月,知道這三幅圖,是跟前卷那三幅圖同一天繪成的,而那個被韃靼人彎刀貫腹的白臉將軍,就是傳說中開關引寇的副將林青……。
在這幅圖的圖角上,另有著一行草書字跡,一眼就看得出為另一人所書,上面寫著:
「十郎迂儒也,同為實事,何用焚圖?後之視今,一如今之視昔否?姑存其殘跡,質諸後世可也!」
題署這行字的人,竟然會是被韃靼人彎刀貫腹的殺虎口守關副將林青,——他死在李十郎繪此圖之前半個多月的光景,也就是說,那行字是鬼魂寫的。
儒士彈彈燭芯,講起那邈遠的傳說來。
夜雨蕭蕭的落著,沁人的寒意透窗而入,有人弄琴別室,叮咚斷續,不成曲調。儘管那傳說代代衍傳,到今天已有幾百年之久了,當我對著搖曳的燭火,為你重新述說時,我耳邊彷彿仍能聽得見那不成曲調的琴聲呢!

盤石嶺下之一

盤石嶺迤邐著,相對迤邐的是蟠結的長城;紅河從嶺腳向西北流過去,流經屯兵的牧馬營,再流向口外去;紅河交叉的手臂上,是長城險要的城關——殺虎口。紅河與大黑河一樣,是兩條特異的河,它不循水向東流的慣例,反流向河套去。這兒孕育出的邊將和邊兵,也是頭角崢嶸的。殺虎口統兵的守將宣如龍,就是這麼一個有風骨的將軍。連當朝的鐵漢——兵部侍郎于謙,都推許他力抗瓦剌的戰績,給他「勇毅沉著,知兵善戰」的評語。
而宣如龍不過是隸屬於九邊重鎮之一——大同鎮轄下的右玉守備,僅僅統率著一衛駐屯在當地的戍邊軍。他常冒著迷眼的風沙,按劍登城,神情肅穆的極目北望,即使戰馬不嘯,伐鼓未鳴,他心裡卻凝重得有如壓著一塊積霜的冷石。
殺虎口在長城一線上,雖僅是一座小小的關隘,但它的形勢實在太險要了。平野的那邊,險巇的陰山橫亙著,山下就是瓦剌的重鎮西涼城,斜向西北,更有和林格爾與托克托,那都是瓦剌的牧地。誰也不會比他更清楚,崛起大漠西部的瓦剌,在短短數年間,吞併了韃靼阿魯台原有的領地,盡有大漠南北。瓦剌老酋長脫歡之子也先,是個兇悍難纏的人物,他曾親率大軍,東服兀良哈,大破女真,又西討哈密國,威凌西域各部。瓦剌是在寇酋也先的手裡興起來了,版圖之大,前所未有。他的大陣馬群,直壓向各處邊關,尤獨是殺虎口這座城關,是瓦剌亟欲拔除的眼中釘,早晚他們會來的。
這可不再是緬懷慨嘆的時候,宣如龍還記得成廟老皇爺駕崩前,大明朝赫赫的邊威,如今禦寇的長城,和東西縱走的重牆(內長城,又稱次邊。),全都是在老皇爺手上建起來的,又一手開設了九邊重鎮,分駐戍邊的屯軍,兵是兵,將是將,有幾個朝代能比得上?……

1 

風雲時代出版公司  版權所有  禁止未經授權轉貼節錄
上班時間:09:00~17:30  TEL:02-2756-0949 FAX:02-2765-3799 地址:台北市民生東路五段178號7樓之3
© 2008 Storm&Stress Publishing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