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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望張愛玲之那時煙花

緣起    西嶺雪

每本書都有它自己特定的命運,緣起、創作、完成、出版,全然不由自己。
就像百川歸海,中間的曲折浪花可以略有不同,可是最終目的早已既定,除非半路夭折。
寫這本書的時候,手頭原有寫作計劃,是三部關於現代都市白領生活的中長篇,而且催得很急。可是忽然地,那一日,迫不及待,無法自制,要中斷所有的計劃,不顧一切寫下這書的開頭,騙自己說:就一個星期,抽出一個星期時間寫三四萬字不會影響大局吧?
是在那樣一種情不自禁的寫作衝動下動筆的,可是一開篇,整個人便是著魔,筆下出現的,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一個家族的故事,這樣的陣仗,已經不可能用幾萬字來敷衍。
冥冥中是誰的手在指引我?
寫到一半時,開始感覺累,覺得後悔,因為寫來寫去,都覺不是上海而是北京。我的老家是北京,上海,只去過兩次,加起來統共不到一個月,並不熟悉,況且,我書中寫到的,還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上海。
不是沒想過放棄。
可是,就在這個時間裡,母親千里迢迢地自大連來西安探我,是她,這時代最後的貴族,清楚地以自己的經歷向我展示了舊中國三四十年代沒落大家族的生活畫卷。
寫作忽然變得容易。
黃裳、黃坤、黃乾、黃鐘、黃家風、黃家騏、黃家秀,乃至趙依凡、韓可弟、柯以、蔡卓文……每個人物都變得如此親切,呼之欲出。
沒有一位大師可以比生活真相更具點睛之筆。
我真切地觸摸到了那個時代的脈搏,感受到了我書中女子的眼淚。
並不是我在描繪她們,而是她們在教我敘述。
塵埃落定之前,沒有人可以知道筆的去向。往往是人物已經做出了某種命運的選擇,我才會恍然大悟,為她感慨或嘆息。
漸漸沉迷在那個時代的故事裡,茫然不知身之所在。
直到寫作完成,仍久久不能回到現實中來。
書稿的第一位讀者,是媽媽,讀到中間時,她痛哭失聲,要調整兩天才能接著讀下去。閱讀過程中,她一再問我:這件事你怎麼可能知道?這個細節是真實發生過的,我以前同你講過嗎?
沒有。她沒有對我說過。但我就是知道。當我的筆運行到那一步時,我便知道了,那個人會有那樣的命運。母親說,她在看小說的時候感到這是她自己的家族史,裡面很多的場景及細節描寫甚至對白,都是在她的兒時真切發生過的——也許這便是天意,也許那時煙花總是大同小異,又也許,是來自血液中的遺傳。
我常常說寫作是一件借屍還魂的工作。母親的話讓我再一次相信這點。
於是我為本書取名《那時煙花》。都是那個時代的故事了,絢麗,短暫,傷感,而稍縱即逝。
感謝本書出版過程中花了心力的朋友,他們讓我有機會終於可以把它捧到了你們面前——我的讀者,這時代最艷的繁花!
但願,你們真的可以看到,這一朵煙花!

1
上海,午後。一座亭台重疊的歐式院子裏,丁香樹靜靜地散發著香氣,陽光透過樹葉篩落一地細碎的金屑。女孩和男孩坐在樹蔭裏讀書。
「……丫環的聲音未落,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這是女孩子稚嫩的聲音,那裏面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平和與沉靜,雖只有八歲,可是聲音裏已經有歲月沉澱的況味。是美的,但是冷,過分地有板有眼,如行雲流水,雖則瀟灑,然而寂寞。
「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這讀的是《紅樓夢》第三回寶黛初會的一章。那似乎不該是一個八歲女孩子的課外讀物。但是她喜歡,甚至熱愛,無論懂與不懂,懂得多少,她總之是願意去讀它,一遍又一遍,從童年,至成長。只是,在她八歲的時候,還並不知道,《紅樓夢》真的會影響她的一生。
男孩子托著腮在傾聽,可是不大認真。身體是靜的,然而眼神猶疑。他比他的姐姐小了整整一歲,但是比他姐姐生得美,一張溫順甜美的面孔,一頭微微鬈曲的頭髮,長睫毛,大眼睛,小嘴,完全是依照西方洋娃娃的版本製造出來的,也正像所有的洋娃娃一樣,有一張瓷質的臉,光潔,但是蒼白。
女孩和男孩一個讀,一個聽,兩張天使的臉,一樹芬芳馥郁的花樹,有蜂在花間忙碌地飛舞,卻只有讓一切更顯得靜,像一幅西洋油畫,而且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關於宗教的那種聖經圖畫。
如果不是屋子裏突然傳出的吵鬥聲,以及瓷器摔碎的聲音,真會讓人覺得這裏是畫中的天堂。
可是爭吵聲把一切打破了。
一個女人在撒潑地號哭,另一個女人在抖著聲音質問:「你騙我!你說你都改了我才回來的。可是你還是賭,還是抽大煙,還是養著她。你說,現在怎麼辦?她走,還是我走?」
男人無言以對,便只有摔東西,花瓶,鏡子,茶杯,清脆的破碎聲一陣接著一陣,讓人的心也隨著那聲音一次次體味破碎。
女孩的朗讀停止下來,同男孩無言相望。他們的眼中有一種瞭然的神情,司空見慣,無可奈何。只是,同樣的惶懼與忍耐,寫在女孩子臉上是漠然,寫在男孩臉上卻是茫然。但他們總之在一起經歷著,承受著,忍耐著,直到忍無可忍的一天。
男孩問:「姐,媽媽是不是又要走了?」
女孩沒有回答。
她無法回答。八歲的她,再早慧,也無法預知命運的答案。
然後,朗讀聲繼續下去。依然平靜,但是過了一會兒,有淚從她臉上流淌下來。

2
黃二奶奶趙依凡女士今年三十二歲,可是樣子看起來頂多廿三。這不但是因為她長得好,更因為她時髦。
晴空滿月一般的臉龐,配著燙得捲向一邊的愛司頭,有個名堂叫做「雲遮月」,修得又彎又細的長眉雖然無論怎樣蹙起,也不會像煙籠春山,一雙眼睛卻是當之無愧的星含秋水,下面是黃種人罕有的筆直削挺的鼻子,本來已經輪廓分明更用西洋唇膏塗得嬌豔欲滴的唇,下巴略嫌豐滿有餘稜角不足,所以衣領總是壓得很低,露出雪白的脖頸,頸上掛一串珍珠項鏈,珠子顆顆飽滿圓潤,緊身夾襖,大篷裙,都是從歐洲帶回來的時新洋裝,當她坐在鋼琴旁,微微仰起頭唱英文歌曲,長髮披拂一旁,忽地一甩,露出臉兒來,恰似「雲破月來花弄影」,美得比香煙廣告上的明星還要炫目。
即使在兒女的眼中,她也是高貴而遙遠的,遙遠至不可企及。
她有著顯赫的出身,穿著華麗的衣裳,說著道地的英文,並且擁有最進步的的理論和觀念。這樣的女子,是無法想像她會安靜地守在一個滿清遺少家中,坐在一大群姨太太和鴉片煙的氤氳氣息中做少奶奶的。可是偏偏她丈夫的家裏就只有這些個東西:煙床、賭客、姨太太、小腳的老媽子、還有古董經紀。
已經完全沒有進項,單靠變賣祖宗田產坐吃山空了,可是二爺黃家麒仍然一味地沉迷於收集古董、叫堂會、捧戲子,樂此不疲。眼看著洋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只換得一個浪子哥兒的名聲,仍不知節制。有什麼是過不去的煩惱呢?只要還有阿芙蓉的安慰。
腿疊腿半倚半躺在鴉片煙榻上,一手舉著煙槍吞雲吐霧,一手抱著個新得的內畫琺瑯煙壺摩挲把玩,榻旁坐著穿紅綾小襖綠羅裙的歌妓,侍候抽煙並彈琵琶唱曲兒助興——這就是黃二爺最常見的扮相,也是黃二奶奶最無法忍受的場景。
他們的爭吵是從結婚頭一年就開始了的,隨著女兒和兒子的出生日益升級,終至不可調和。
「你到底對將來有什麼打算?難不成還等著溥儀重新登基賞你個內閣大臣做做不成?大清國倒了十幾年了,你還做夢呢!女兒兒子一個叫『皇上』,一個叫『皇帝』,虧你想得出!」
對於諸如此類的諷刺,黃二爺充耳不聞。他自然知道愛新覺羅氣數已盡,可是也不願意承認民國的開始,他到底是前朝賜姓的「隨旗」子弟,名門正道的宅門出身,怎麼肯降尊紆貴到民國政府裏討個一官半職。況且,所有他可能做的那些職位,諸如某部文員某局秘書之類,點頭哈腰一個月積下來的薪水尚不夠他一次打茶圍的用度,又何必去受那個委屈呢?不錯,家業是不如以前了,可是也還沒到拋頭露面托缽乞討的份兒上。至少,這口鴉片也還抽得起,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
於是,他照樣聲色犬馬,照樣招朋聚賭,也照樣逛八大胡同捧京戲名旦,甚至在妻子臨盆前夕大張旗鼓迎娶第三個姨奶奶進門,夫人趙依凡終於忍無可忍,當年年底即丟下尚在襁褓之間的幼子小帝,與小姑子黃家秀相偕遠遊——名義上是出國留學。
出國留學!廿六歲的少奶奶,兩子之母,這樣的身分!黃二爺氣得很,也沒面子得很,索性將北平的往事一筆勾銷,闔家老小一股腦兒搬到上海去,遠離了那班親戚朋友,也就遠離了議論和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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