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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後宮

入夜,睿親王府靜寂無聲。多爾袞獨坐神壇之下,守著一燈如豆,青煙嫋嫋,閉目無語。有隻蛾子不知打什麼地方飛來,奔著油燈轉了幾個圈子,不肯撲火,又不捨離去,只是沒完沒了地打著轉兒——這樣的命運,最終如果不是引火自焚,就必然被自己的心猿意馬累死。

府裏所有的人都安歇了,烏蘭臨睡前期期艾艾地進來打了幾個轉子,也像那隻心意不定的蛾,不敢走近,也不願捨遠——然而終究還是離開了,只留下一件葛絲暖袍,一壺紹興好酒。雖只八月,然而夜氣已經有些微涼沁骨的意思,有壺酒暖暖身子驅驅寒氣也是好的。

月亮將圓未圓,透過窗櫺照進來,烏蘭翻來覆去,留神聽著隔壁的動靜,只恨不能窺知主子心意,若說是憂於國事,近日新朝初立,百廢待興,雖然勞神,似乎不該如此傷感;若說是因為家事,又不見有什麼人得罪了王爺,況且聽說皇上最近在大殿上每每提起睿親王,無不褒獎有加,並不曾責怪;難道是為了十四爺的親哥哥、正在前線大戰明軍的英王阿濟格?可是聽校衛說英王前線傳書,連戰報捷,並沒有敗過一仗呀,王爺何以如此悶悶不樂呢?
鼓交二更,忽然有門房來報,說宮裏忍冬姑娘求見。烏蘭詫異,心想哪有個娘娘身邊丫頭大半夜裏探訪親戚的道理?不敢怠慢,親自出院來迎,歉然道:「對不住姑娘,王爺在秘室靜坐,不肯見人,也不許人進去,已經整個晚上了,我們做下人的,不敢擅做主張,請姑娘恕罪。」
忍冬笑道:「原來果然讓娘娘猜著。」
烏蘭聽這話說得奇怪,不禁問道:「猜著什麼?我們服侍王爺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王爺這個樣子,都在心裏納悶兒呢;娘娘隔著這麼遠,倒猜著了?莫非娘娘能掐會算?好姑娘,快說給我知道,別叫我心裏著急。」
忍冬笑道:「這個麼,論詳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娘娘晚上忽然交給我這幾樣東西,要我來府裏交給王爺,說請王爺寬心,不要太勞神動慮,要保重身體。我因娘娘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還奇怪呢,說娘娘和王爺近來又沒見過面,又沒什麼事,大清王朝初建,分封親王,賞官加爵,都是些好事兒,怎麼說得上保重安慰的話呢。娘娘說,你別問那麼多了,橫豎照我的話傳去就是了。這麼著,我就來了。」
烏蘭聽了,便如打啞謎一般,只得說:「只要娘娘有話兒就好了,我這便進去回稟王爺,看看是怎麼說。忍冬姑娘,你先略坐坐,喝口滾茶,小心著涼。」遂命小丫頭喚起廚房做些宵夜送來,自己便往內室來見多爾袞。
 
打開簾子,只見王爺盤膝閉目,默然獨坐,姿態與自己先前退出時一模一樣,這許多時辰過去,竟是一動未動。烏蘭暗自憂心,也不敢勸,只小心翼翼地回稟:「永福宮裏的忍冬姑娘來了,王爺見是不見?」
多爾袞微微一愣,也不睜眼,只淡然說:「不見。」烏蘭捧出禮物勸道:「這是娘娘命忍冬送來的,王爺好歹給句回話才好。」看看多爾袞面上並無不豫之色,遂將包裹打開,卻是一捆香,兩匹帛,一輪磨得鋥亮的圓鏡,並幾樣祭品,不禁奇怪,卻不好多問。
多爾袞睜眼看了,渾身一震,心想普天之下,最知道我心意的人還是大玉兒呀。不禁觸動舊情,轉眼問道:「還有什麼?」
烏蘭道:「還有幾句話兒。」
「說。」
「娘娘打發忍冬來說,請王爺保重身體,不要憂思勞神,傷心太過。」
多爾袞聽了,長歎一聲,說:「罷了,你去告訴忍冬,就說我謝謝娘娘的好意,請她也不必太勞心了,所有一切,我都明白。」
烏蘭益發不懂,卻不敢多話,默默退出,將多爾袞之話告與忍冬。
多爾袞仍於秘室靜坐,內心卻再也不能如前平靜,只將那香燃上,將帛在盆裏焚化,一邊默默想:今天八月十一,是我娘的祭日,這宮廷內外,都只知道慶功賀典,活著的人踩著死去的人的屍骨步步高升,加官進爵,一將功成萬骨枯,歡歌聲裏,誰將與我同悲呢?娘冤死已經整整十年了,十年來,我失去汗位,失去福晉,浴血沙場,出生入死,難道就是為了讓皇太極登基為帝嗎?他逼死我母親,侵奪我帝位,霸佔我女人,掠奪我戰果,這不共戴天之仇,殺母奪位之恨,今生今世,真的再不能報了嗎?
香煙將盡,絲帛已化,多爾袞看著化為灰燼的帛匹,手撫銅鏡,又想:大玉兒,你我兩情相悅,無奈卻有緣相逢,無緣相伴,你雖贈我「香」「絲」(相思),我卻何以為報?然而你能念及今天是我娘祭日,肯執子媳之禮,就是對我最大的情誼了,以往縱有什麼不對之處,我又豈會記恨於你?你又何必送我銅鏡請我原諒(圓,亮)?
多爾袞原是至情至性之人,愛恨雖然強烈,卻都只在一念之間。一生之中,他心頭最大恨事乃是生母大福晉烏拉納喇氏之死,今日是母親的十年死祭,宮中並無一人提及,而大玉兒竟能銘刻於心,與他同祭,遂令他頓生同心同德之感,重新視她為最平生第一知己,至於大玉兒害死睿親王妃一事,他原本與福晉沒什麼感情,此時就更不在意。畢竟福晉與母親比起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謂天壤之殊,只要大玉兒對自己的母親真心敬重,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知心快事,心頭第一位的知己愛人,至於其他便全無所謂了。
忽聞「嗶剝」一聲,抬頭看時,卻是那隻圍著油燈盤旋半晌的蛾子到底燎了翅子,墜下桌來。多爾袞手撐著地坐起,方覺兩腿痠麻,遂活動腿腳,挪至案邊,兩指拈起蛾子,丟在火盆中。火苗兒一陣微藍,化了一陣煙散了。
簾子一挑,烏蘭卻再次惶惶來報,說莊妃娘娘親身來了。多爾袞一驚,不及說話,大玉兒卻已經閃身進來,低聲命烏蘭:「你出去。」直如出入在自己宮裏一般。然而她的聲音中自有一種不可違抗的威嚴,烏蘭不敢多話,恭敬退出。
大玉兒站在地中央,退去頭上風兜,露出一張燒得豔紅的桃花臉,雙目灼灼,淚珠閃動,是水做的骨肉,卻是火樣的熱情。她看著多爾袞,輕聲說:「多爾袞,我們兩個,都是一樣的孤兒啊。」
只這一句,已經完全俘虜了多爾袞的心,他再也不及多想,一步上前,猛地將大玉兒扯進懷中,顧不得款言細語,柔撫親吻,只雙手猛一用力,刷地撕開大玉兒的大襟,露出一雙雪白的豪乳來。
大玉兒呻吟一聲,癱軟在多爾袞的懷中,兩行淚直流下來,雙手攬住他的脖子,叫道:「多爾袞,我說過要補償你,我要補償你,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多爾袞,你是皇上,我是皇后!」
「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對於一個男人,尤其是多爾袞這樣的男人而言,還有什麼讚美比這樣大膽而又大逆不道的宣言更能讓他心旌動搖,勇氣勃發的嗎?
「我是皇上!你是皇后!」多爾袞重複著,宣告一般,盟誓一般,隨著他的宣告,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越來越洶湧,越來越瘋狂。
大玉兒呻吟著,歡叫著,哭泣著,糾纏著,兩個人的淚流在一起,汗流在一起,她摟著他,掐著他,咬著他,將他的肩膀咬出血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覺得暢快。就在這神壇下面,就在母親的牌位前,他們兩個,一個是皇上的妃子,一個是皇上的弟弟,卻扭反倫常,顛倒君臣,不管不顧地瘋狂纏綿,他佔有了她,他便是真正的皇上;她屬於了他,她也就是崇高的皇后。
她在他的肩膀上睜開眼睛,看著神壇,看著大妃烏拉納喇氏的牌位,心裏說:看著吧,我才會是那個笑到最後的女人!大福晉,我知道你愛代善大貝勒,但是你不敢,你白白地死了。我不會!我愛的人,就一定要得到!我不但要得到愛人的心,我還要得到真正至高無上的地位!我會記著你,大福晉,永遠把你的前車之鑒當成我的鏡子,警醒我自己,絕不會像你那樣,白白犧牲!
這是盤古開天闢地最瘋狂暴烈的一次做愛,它不僅是一個男人壓抑的熱情和一個女人突然的爆發,它更糅合了仇恨、陰謀、權力的欲望,和對整個不公平世界的報復!它的力量是可怕的,遠遠不僅是表面上的偷情那麼簡單,它更孕育了一個莫大的禍端,並將成為中國歷史上又一次天意難違的巨大變數。
 
狂潮退去,兩人仍然緊緊相擁著,大玉兒靜伏在多爾袞的胸前,聽著他沉著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良久,她抬起頭,仰躺在他的懷裏看著他的眼睛,要求他:「多爾袞,對我說一個字。」
「什麼字?」
「多爾袞,你說過我是最了解你心意,最能想你所想的,那麼,你了解我的心意嗎?你也能想我所想,答我所求嗎?」
「你說吧,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多爾袞,我會記著你這句話,我也要你一直記著你自己答應過的話,不論將來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我提出什麼樣的請求,你都會答應我。」
多爾袞一愣,覺得自己彷彿進了一個圈套,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任何請求?他看著大玉兒,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卻沒有說話。
大玉兒微微地歎了一口氣,似乎非常滿足,又似乎無限委屈,她對著多爾袞的心口處輕輕印下一個吻,輕輕說:「多爾袞,宮裏什麼都有,珍珠寶玉,榮華富貴,可是,你知道最缺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一個字。多爾袞,我要你把那個字送給我,只有來自你的饋贈,才可以讓我成為全天下最幸福最富有的女人,否則,我便永遠都是一個最可憐最貧窮的孤兒。」
多爾袞猛地一震。孤兒。她用了一個怎樣驚心動魄的字眼。她是莊妃娘娘呀,是科爾沁寨桑貝勒尊貴的格格,是大清太宗皇帝新封的妃子,可是她拋棄性命安危於不顧,深夜前來,以身相就,把自己的懷抱當成她唯一的家。
天底下還有比這樣的癡情更令人感動的嗎?如果她的行為敗露,那可就是死路一條啊。她的愛情,是以死亡以生命為代價的。哪個男人能夠抵擋這樣熾熱的愛情?
多爾袞心潮澎湃,血氣上湧,再無顧慮,慷慨道:「大玉兒,我不會讓你孤單的,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這宮裏,不管多麼陰暗,多麼貧乏,但是我們的愛情會讓它變得充實。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是我和你的,只要我們相愛,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稱王稱后,坐擁天下。」
「多爾袞,我相信你。多爾袞,謝謝你的愛。」大玉兒彷彿最後的一絲力氣也用盡了,她滿足地伏在多爾袞的懷中,熟睡過去。
多爾袞懷抱大玉兒,覺得份外踏實篤定,彷彿自己十年來尋尋覓覓,而今終於找到了一生中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又彷彿這東西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只是不小心給失落了,而今終於尋回。他低下頭,平生第一次,用一種無比愛惜的眼光看著懷中的女子,想著剛才自己親口說過的話,承諾的那個字:愛。
愛。皇宮裏什麼都有,就是愛太缺乏了。
愛。自己剛才親口說出這個字,也得到這個字了嗎?
愛。這大抵是人世間最神奇的感情了,當它珍藏於心時,心裏反而空空蕩蕩;而一旦從心中付出,心卻因此而充實起來。
愛。只有付出,才會擁有。
愛。多爾袞能騎善射,文武全才,自以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件東西是他從來不了解,此時才知道的,那就是愛。
他更緊地抱著大玉兒,更深地吻著大玉兒,他愛她,他把愛說出了口,就也同時擁有了愛。大玉兒也是愛著自己的。自己再也不孤獨了,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因為這個女人的給予,孤單的自己,從此與這個女人合二為一,因為擁有了彼此而真正地擁有了完整的自己。他多爾袞,現在是有愛情的人了。
他真不捨得將這個女人喚醒,他真不願意把這個女人送走。但是男人的理智提醒著他,不管他有多麼愛她,或者說他越是愛她,就越要小心地呵護藏起自己的愛,把她送回深宮,與她相守承諾,一起等待。
綺蕾離開了他,那不要緊。能離開自己的人,從開始就不是屬於自己的。只有那個主動投向自己懷抱的女人,才是真正自己的女人。這個女人,是莊妃大玉兒,而不是別人。不是雍容而遲鈍的睿親王妃,不是忠順而簡單的婢女烏蘭,更不是心裏只有復仇沒有愛情的綺蕾。
大玉兒,大玉兒才是他的真愛,是他藏在心底十年的那個女人,是他此刻擁在懷中的這個尤物,是在未來人生將與他聯手同心奪取天下的夥伴。綺蕾不是他的同謀,大玉兒才該是他的襄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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