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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的追緝（上）
第一章：風和日麗的南加州
美國西部沿著太平洋從南到北共有四個州，就是，加利福尼亞州、奧勒崗州、華盛頓州，和加拿大北邊阿拉斯加州的一小長條部分。在美國，所謂的西海岸就是指這前面的三個州。西海岸最著名的兩個城市，都是在加利福尼亞州，一個是北邊的三藩市，它又被稱做舊金山市，另一個是南邊的洛山磯市。
最早期的中國移民都是奔著三藩市去的。在那附近發現了不少金礦，世界各地的勞動力都一窩蜂地到那兒去「淘金」。從廣東台山去的移民管那裏叫「金山大阜」，後來的一、兩百年裏，三藩市不僅發展成美國西海岸政治和文化的重鎮，它也是世界上的重要城市。在南邊的洛山磯市，亦逐漸成為世界級的商業和工業大城，中國人稱它是「洛城」。
洛城三面環山，只有西面是對著太平洋。在洛城北邊的聖蓋博爾山腳下，有一個叫做「帕沙迪那」的小城市，大約只有三十萬人口，但是卻有一間規模小卻極著名的私立大學──「加州理工學院」，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幾十年來，它在世界的大學排名榜上都是前五名以內。方文凱就是這間大學的一位年輕教員。
十年前，方文凱從台灣成功大學畢業，在服完預備軍官兵役後，他和很多其他學子一樣，踏上了留學之路。因為獲得了獎學金，他來到了帕沙迪那市的加州理工學院。四年後，他拿到了航空學的博士學位。
在中學和大學念書時，方文凱的成績雖然很不錯，但他從來沒有做到出人頭地，拿到「第一名」的榮耀。也許他是一個所謂在智力上「遲來發育」的人，因為他在讀研究生時有了傑出的精彩表現，尤其是在做研究的創新能力上，他有很獨特的才華，畢業前，他就已經寫了兩篇研究論文，在頗有名氣的學術期刊上發表了。這不僅引起了加州理工學院教授們的注意，其他的大學也開始請他去做專題演講，詢問他畢業後的動向。其中特別引起他興趣的，就是他的母校成功大學了。
方文凱是家裏的獨生子，他覺得父母年歲大了，他應該留在他們身邊，好有個照顧，所謂「父母在不遠行」的老觀念，對他還是有深刻的影響。他也曾想到，在父母親退休後，接他們到美國來，但是從他們好幾次來旅遊和探望的經驗看來，他們是不會喜歡到美國來生活的。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父母親早已看出，他們的獨子是個做學問的人，可以在學術界裏大顯身手。所以他們堅決反對兒子為了孝順父母親回台灣，他們期望兒子一定要到一間世界級的大學教書，才能光宗耀祖。他們還說，退休後他們會自己打點生活，絕對不用兒子操心，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早一點讓他們抱孫子，或者孫女也行。
在方文凱通過了博士最後口試的第二天，他接到學校校長的信，聘請他為助理教授。雖然當時也有好幾家一流大學，都發給了他正式聘書，但是他決定留下來，主要的原因是，負責工程部門教學的豪森納教授找他做了長談，把他未來事業的發展做了詳細的分析，豪森納教授雖然不是他的論文指導教授，但是他一直很關心方文凱，他們之間似乎有一份特別的互相關懷。
方文凱的第一份工作，是一紙三年的合同，那一年工程部一共聘了五位助理教授，豪森納把這五個年輕人一起叫來，告訴他們三年後，他們之中就只有一個人會被留下，其他的四人要另謀高就。方文凱沒有讓人失望，在這三年裏他有了非常精彩的表現，他不僅是個有創意和多產的科研究人員，也是個優秀的老師，很得到同事們的尊敬和同學們的愛戴。三年後他被留了下來，學校升他為副教授，給了他一個五年的合同。在這五年當中有兩個可能的結果，一是默默無聞地過了五年後走人，二是在第四年裏可以申請終身職，學校要在五年合同期滿前決定是否接受，接受了就可一輩子幹到退休。如果沒被接受，合同期滿後就得走人。通常學校會將合同再延一年，好讓人找工作。
光陰似箭，一晃眼三年又過去了，這是方文凱畢業後第七年的開始，他在加州理工學院已經是個人物了，除了拿過幾個學術大獎外，六年來他發表了一百多篇很有分量的論文。很顯然地，他在加州理工學院已經是一位重要的成員了。但是他個人的生活卻是乏善可陳，或許這也是他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原因。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春暖花開的早晨，方文凱和他的一個學生一起吃早餐，他在兩天前將學生的博士論文仔細地看完，把他的意見整理出來，利用早餐的時間和他討論。這位學生顯然是個緊張大師，從一開始，他就全神灌注地記筆記，把方文凱說的每一句話，都一字不漏地寫下來，擺在面前的一大堆早餐卻一點都沒碰。
「吉米，別忙著記筆記了，咖啡和早餐都涼了，快點吃吧！」
「沒關係，教授對我論文的意見，一定要記下來。」
「這些意見我都在你論文裏注解了，我來餐廳前剛用電郵發給你，你不用記了。」
「那太好了！但我還是要記一記，因為從您的語氣裏，可以聽出來意見的重要性。我就能在筆記上加標記。我會對重要的意見給予特別的處理。」
「你是如何標記我意見的重要性？」
「我畫圈圈。最重要的是三個圈，次要的兩個圈，不重要的一個圈。」
「是嗎？那為什麼你在所有的意見上都畫了三個圈圈？」
「那是因為您說的意見都是非常重要的。」
「是嗎？吉米，你認為我會把不重要的意見跟你討論嗎？」
「當然不會了，那是浪費時間。」
「如果是這樣，那這些圈圈還有意義嗎？」
吉米傻笑了，他回答：「啊！我沒想到這一點。白畫圈了。」
「吉米，同學們都說你是個緊張大師。」
「我知道，他們是在跟我開玩笑。我就是偶爾有點緊張而已。」
「是嗎？那你現在是處於偶爾有點緊張的狀態，還是一點都不緊張？」
「當然不緊張了，您是我的導師，我怎麼會緊張呢？」
「那你的腦門上怎麼一直在冒汗呢？」
「有嗎？」
吉米用餐巾紙把前額頭擦了一下，他看著濕了一片的白紙巾說：
「我真的是在冒汗，太不好意思了。」
「吉米，你當我的學生都快有四年了，對不對？」
「可不是嗎？再過四個月就整整四年了。」
「現在你把博士論文交上來了，你自己的感覺如何？能滿足博士的條件嗎？」
「方教授，這就是我緊張的原因。我是害怕過不了關而緊張，不是因為跟您說話而緊張的。」
「你認為你的論文該不該過關？」
「我想還行吧！但是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所以我認為，你的緊張是來自你對自己沒有足夠的自信心。一個人千萬不要小看了自己。」
「教授，那您認為我的論文可以過關嗎？」
「吉米，我認為你的論文是令人值得驕傲的。你也到了應該畢業的時候了。回去後馬上到研究生院辦公室，拿一張博士論文答辯申請書，填好後拿給我簽名，然後送給豪森納教授，他同意後，會為你聘請論文審查委員會的成員，他們也是在你口試時考你的人。」
吉米吃驚地問說：「老天爺！您是說我的論文可以過關了？」
「如果你能照我的意見修改論文，就可以連論文答辯申請一起送到工程學院的辦公室了。」
吉米，他的全名是詹姆士．洛奇，出生在美國東北部緬因州的農村，父親務農，母親是一家州立醫院的小兒科醫生，他是三個兄弟姐妹裏排行最小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是在緬因州州立大學的物理系畢業，名列前茅。一心嚮往航空，所以來到了加州理工學院念航空學的研究生。剛來時還是個害羞的大男孩，非常靦腆。三年多來，吉米成熟了很多，變成個很優秀的研究生。他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身面對著坐在後面角落裏的一群人，舉起雙臂高呼：
「嘿！夥伴們！我得救了，我老闆說我過關了！」
坐在那裏的一群學生都是吉米的朋友，他們也是一樣快要畢業了的研究生，盼望著從吉米的命運裏，能看到自己的未來，而吉米的歡呼和喜悅，似乎的確帶給了他們很大的勇氣，他們報以掌聲和歡呼。吉米坐下來，一口氣把已經涼了的咖啡喝光，然後就狼吞虎嚥地開始吃擺在面前但已經涼了的早餐。
方文凱說：「慢點吃，別把早點吃進氣管裏，噎著了。我不想在大庭廣眾前表演我的海茵門急救術。」
「方教授，我想我是真的餓了，我可以再去拿點吃的嗎？」
「當然，你順便也替我把咖啡添上。」
看著吉米高興的樣子，方文凱想起了六年多前，就在同一個地方吃早餐的時候，他的指導教授告訴他可以把論文交上來時，他也是同樣的高興。四年後，也就是兩年前，他的第一個博士生畢業了。在學校裏，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地持續發展下去。吉米端了一盤熱騰騰的早點和兩杯咖啡回到座位來，他把一杯咖啡放在方文凱的面前，然後開始切盤子裏的香腸，他說：
「吃完早飯後，我就馬上開始修改論文的工作，我想一個星期內就能完成了。我會把電子版和紙版一齊送到您的辦公室。」
「吉米，工程學院會指派教授，組成你的論文評審委員會，他們也是你論文口試的主考官，你有沒有任何教授，是你不想要他當你的評委？」
「教授們裏，我沒有仇人。」
「很好。修改好了後，我要你做幾件事，你聽好了，這是很重要的。」
吉米馬上又把小本子和筆拿了出來：「我要寫下來，免得忘了。」
「吉米，別對自己的記憶力沒信心。吃你的早餐。我保證你不會忘記的。」
「真的嗎？那我就繼續吃了。」
「最要緊的是，你把論文修改完以後，要在三個月內，把你做的研究，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思考一下，把整個問題從宏觀的角度想一想。看看能不能發現，還有不合邏輯思維和不完美的地方。你的論文裏列出了相當完整的參考文獻，你應該再度把這些參考檔流覽一次。看看你論文裏的前言和結論，所用的語氣需不需要加強一些。」
「有特別的理由嗎？是不是有問題？」
「吉米，你的論文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挑戰。飛機的墜落是因為喪失了上升浮力，傳統的航空飛行理論認為，當機翼的攻角大過臨界值時，就會失去了上升力。但是你證明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是的。極小尺度的氣象變化，也有可能造成機翼喪失浮力。」
「這是你論文的重點。但是自從有了飛機後，攻角就成了飛機上升力的唯一指標。為了改變這個觀念，你需要用更強而有力的語氣，來敘述你的論證，甚至指出前人的錯誤。」
「那我會不會得罪人呢？」
「當然會了，你害怕嗎？」
「不怕，有您做我的後台，我就放心去橫衝直撞了。」
「學術上的事和後台沒關係，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但是跟人辯論時，還是要注意態度。」
「教授，請放心，我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人。」
「吉米，大部分航空系的教授們，都多多少少知道你論文做的是什麼，但是在未來的兩個月裏，你還是要找機會跟他們談談你所做的研究，聽聽他們的意見，這對你論文的結論該如何寫，會有很大的幫助。你在口試之前，還可以對論文做最後的修改。」
「謝謝方教授，我一定會的。」
「很好，記住了，碰到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說，有些時候，他們不是要跟你為難，而是對著我來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每個系裏的教授們之間，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問題，有時會拿我們學生當出氣筒。我們都清楚誰跟誰有什麼問題。」
「教授們個人之間的事你就少過問了，別多管閒事，知道嗎？」
「知道了。」
「吉米，拿了博士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想到大學裏去教書和做研究。」
「怎麼，在這裏混了四年，還不過癮嗎？」
「我挺喜歡學校的環境和工作的。」
「你會是個很好的研究人員，我也聽說了，我們大三的學生說你是個好助教。」
「這都是方教授教導有方。」
「如何拍指導教授的馬屁也學會了，我看你是有資格畢業了。」
吉米笑著說：「這是研究生的必修課，那還能打馬虎眼嗎？說真的，開始的時候是對航空喜愛和好奇，當時的野心是自己動手造一架飛機。現在明白了航空學裏還有很多需要克服的挑戰。所以我想在大學裏作研究和教書，應該是適合我的事業。」
「想過要到哪裏去嗎？」
「我母校的老教授和我談過，他希望我回去。」
「你是說詹森教授嗎？我認識他。」
「是的，他跟我說過，你們見過幾次面。」
「他是一個很紮實的學者，聽說他是緬因州大學的下一任工學院院長。他看上你了？不錯啊！」
「其實您知道的，我的母校不是世界級的大學，排名更是排得很後面，到那去好像是挺沒出息的。但是我想我是條很小的魚，還是先到小池塘裏，也許能搞出個名堂。」
「這是唯一要去的理由嗎？」
吉米又露出他的天真傻笑，他回答：「我女朋友在那裏的電腦中心工作，她說如果我能回去當助理教授，她就嫁給我。」
「我說嘛！到底女人的吸引力要比大學的排行強多了，這個我能理解。」
「方教授，我們已經交往好多年了，現在她每天都被一群男研究生圍著，我如果以助理教授的身分出現在她身邊，那些臭小子就只能靠邊站了。她說了，那時她一定嫁給我。」
「所以為了把女朋友拿下，你願意犧牲前途。」
「結婚後她就非聽我的了，我再換地方。」
「想不想留在加州理工？」
「太想了，但是我們不是不能留自己的學生嗎？」
「正確的說，是不留應屆的畢業生，先到別的地方轉一下再回來還是可以的。」
「是呀！方教授您自己不就是這麼留下來的嗎？」
「那你的女朋友就不想要了？」
「哈！她要是知道我要留校，那她立刻就會自動送上門來讓我擺平。她知道加州美女如雲，加州理工的單身漢又是熱門的搶手貨。方教授，您要收我了？」
「這事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只能提建議，你要是真的有興趣，你得找豪森納教授談談。」
「我一定會的。要是真的能在您身邊多留幾年，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
方文凱的行動電話響了，他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是工程學院的秘書雪麗打來的，方文凱說：「雪麗，我是文凱，請等一下。」
他按住手機的話筒：「吉米，如果沒別的事，你就去找你的哥兒們吧！他們在等著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