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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精品集3:大平原

第一章  渭河及渭河平原

渭河是中國北方一條平庸的河流。它的開始和結束都一樣平庸。它開始於甘南草原的盡頭和隴西高原的開頭,它結束於《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那個風陵渡——渭河在那裡注入黃河。
最初,是一面黃蠟蠟的山崖上往外滲水。那地方是在半山腰。那水也不能叫水,只能叫黃泥巴。黃泥巴從山腰向下緩緩地移動著,一直往下走,像千萬條蚯蚓向山下爬。後來,到山下時,黃泥巴不移了,凝固了,而水滴一滴一滴地滲了出來,匯成一條小河。
小河在黃土高原的深溝大壑中拐彎抹角地流著。一路走一路收集著從溝溝岔岔裡湧出來的泉水,有時還接納天上掉下來的雨水。雨水在這裡是極少的,年降雨量通常在二百毫米左右,這雨水通常在夏天降臨,瘠薄陡峭的地面存不住水,白雨一打,地表變實了,於是水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這叫「攻山水」,洶洶湧湧,異常暴戾。那遙遠的高村地面渭河的每一次漲水,其實都是這上游的攻山水在作祟呀!只是那裡的人們不知道。據說黃土高原在早年的時候,它是平整的,正是由於這天雨割裂,昔日平整的高原被切豆腐似地勒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圖案,形成深溝高壑,橫樑豎?。
這裡是世界上黃土層囤積得最為深厚的高原,黃土層最厚的地方有五百米。人們說,這些鋪天蓋地的黃土,來源於一億五千萬年前的一場大風。那個年代叫侏羅紀年代。從崑崙山上吹來的大風,嗚嗚地刮著,將滿天塵埃吹到東方,然後塵埃在這裡坐定。
河流就這樣向前奔流著,一邊奔流一邊接納和收集著水流。它所有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這條叫渭河的河流向前走。
它本來可以不向前走,而向後走的。也就是說,不是奔向平原,而是就近奔向草原,然後裹挾著藏人的牧歌和草原的花香,從一個叫瑪曲的地方就近流入黃河。
但是它選擇了前者。
也許是一面山崖擋住了它的去路。也許不是,而是它的宿命決定了它。它注定將是一條苦難的河流。它注定將要裹挾著它一路收集來的泥沙,在下游營造出一片沖積平原,然後在平原上佈滿村莊,然後在村莊中造出一個大的村莊。那個村莊人們叫它千古帝王之都。一部中國的歷史,有一半是這個村莊的歷史。這個村莊叫長安城。如果說不算太長的人類歷史中,世界西方的首都叫「羅馬」的話,那麼,這個村莊就是人類的東方首都。
河流現在變成一條中等水量的河流了。人們叫它渭河。它在大山中左盤右突,尋找著出山的道路。一山放過一山攔。雨季的龐大水量,給它提供了咆哮和撒野的機會,而從高原向平原過渡中的巨大落差,也令它的奔流充滿了力量,令它的每一朵浪花都亢奮起來。
渭河是哀慟的,沉重的,滯澀的,滄桑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中國北方的哪一條河流不是哀慟的,不是沉重的,不是滯澀的,不是滄桑的呢?
它們從來沒有歡快過和輕鬆過。對於它們來說,歡快和輕鬆的同義詞是暴怒和暴戾,是雷霆之怒,是一河亢奮的、足以破壞和毀滅一切的,以十華里寬的扇面,從平原上儀態萬方地流過的渾濁水流。對於它們來說,也從來沒有平靜過和平和過。發過一番大脾氣後,河流總算是平靜了。它重歸於河床,重新開始它平庸的命運。但那不是平靜,是冷清,是冷寂,是冷落,是落寂,夜來渭河那?噹?噹拍打堤岸的聲音,宛如我的老祖母那徹夜徹夜的呻吟聲。
北方的河流哪!
在一個叫鐵馬金戈大散關的地方,渭河從兩座大山的夾角處,猛地一躍,便沖出山的包圍,進入大平原了。公允地講來,這平原正是河流的產物,是它在億萬年來,裹挾的泥沙在步入黃河之前,在這裡形成的囤積。人們把這種平原叫沖積平原。
這平原有八百里長。寬的地方有三百里寬,窄的地方有一百多里寬。南邊的高山叫秦嶺,北邊的高原叫陝北高原,它們將這塊平原夾定。人們將這座平原以這條河流來命名,叫渭河平原。而在歷史上,好事者又叫它關中平原。
為什麼叫它「關中」,原來它的東西南北,被四座雄關圍定。東邊的那座關,叫函谷關,就是一個叫老子的寫《道德經》的人,騎青牛飄然而過的那個關。西邊的就是我們的大散關。「大散關」是它的名字,「鐵馬金戈」是過去年代的文化人,給這個氣象森森的關隘,加上的一句張揚的詞兒。南邊的那個關叫武關,北邊的這個關則叫蕭關。蕭關在平涼境內。據說,匈奴大單于冒頓至蕭關,屬下問:「匈奴人的疆界在哪裡?」冒頓馬鞭一指:「匈奴人的牛羊在哪裡吃草,那裡就是匈奴人的疆界!」
如是四座雄關,將這塊棗核狀的平原圍定,將這平原上一代一代的人物圍定,將平原上的那座千古帝王之都圍定。
據說在最初的日子裡,這裡沒有平原,這裡沒有千古帝王之都,這裡也沒有那些走馬燈一樣,來來往往的我的家族人物。那時的平原,是一片汪洋,汪洋的四周則是沼澤地,是參天的古木,是建在白鹿原半坡的半地穴式房屋,是呆呆地望著家門前這一汪大水倚門而立的老翁,是從沼澤地和灌木叢中走出來的呆頭呆腦的黃河象。
是一個叫大禹的人趕到了這條河的盡頭。在那裡,在那個叫風陵渡的地方,他高叫一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說罷,揮動一把老?頭使勁地挖呀挖。只聽「嘩啦」一聲,渭河瀉了。這激情的水流一瀉千里,歡快地進入了黃河。兩條河流匯在了一起,兩隻胳膊挽在了一起,它們像交媾一樣,每一滴水滴都因此而痙攣起來。
這樣,平原顯露了出來,黑油油的泥土顯露了出來。而河流,它縮成一股時而散漫、時而咆哮的水流,在渭河平原的中間地帶,一個相對固定的河床中開始流淌。而在河流兩岸、人聲嘈雜中,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村莊,人們紛紛地從山腰間下來,攆著這水臨水而居。

第二章  高安氏偉大的罵街

一位「伊人」,站在渭河畔高高的老崖上,正在唾星四濺地罵街。這是我那偉大的祖母。在我們這地方,我叫她「婆」。她罵街的時間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最後一年,或者準確地說,是一九三九年農曆的二月二這一天。
她那時候還不是我的祖母,是高村一個過門不久的媳婦。她是一位鄉間美人。正在罵街的她,細眉大眼,尖下巴,下巴上一顆褐色的美人痣。那美人痣隨著她嘴唇的抖動在飛快地跳躍著。頭髮像烏雲一樣,挽成一個髻,繫在腦後,然後用一個銀質的卡子卡起。她的上身,穿一件用老布裁剪而成的大襟襖,那大襟襖的顏色是白的,襯著她那白皙細膩的俏臉兒。一條手絹兒繫在她的胸前。在罵街的途中,這方手絹不時地被用來擦唾沫或者擦鼻涕。下身是一件黑粗布褲子,那褲腳的地方,被用繃帶纏住,然後顯露出兩個秤錘一樣的小腳。
高安氏的罵街其實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了。這一天只是她結束的時間。這結束的原因我們後來將要談到。話說半年前的某一天,她早晨起來,對著鏡子將頭梳好,梳頭的時候不時地給篦梳上吐兩口唾沫,以便讓頭髮濕潤,然後將這右開口的大襟子的每一個扣子扣好,一雙小腳,她纏呀纏,一邊纏一邊想著事情,想好了,將鞋穿起,然後用手抓著我父親的手說:「二小子,你陪你媽到村子裡轉一趟。我要排侃去!高村這一片天空,今天得看我出頭!」
這樣她就上路了。她牽著我的父親,一個半大小子,從東堡子走到西堡子,從西堡子走到東堡子,開始罵街。她的小腳停到某一戶人家的門前,罵一陣,然後再走,她的唾沫星子瀰漫了高村的整個街道。
罵完以後,她的最後一道功課是來到河邊,站在老崖上,依著慣性繼續罵一陣。直到自己都罵得疲憊了,口乾舌燥了,然後便對著河水發一陣呆。那雙小腳,載著她在這平原的早晨,完成了這樣一項偉大的工作,現在腳踵大約也有一些乏了,於是俏媳婦走下老崖,下到二崖上,脫了鞋子,在河裡把腳泡一泡。
老祖母的小腳,我在小時候見過的。十個腳趾頭,全部骨折了。骨折以後,全部窩回來,彎到腳心位置。她生平大約從來沒有穿過襪子,而是用一塊老布包著。那老布上不時有膿水的痕跡。而那雙小腳,並不是在少女的年代被包成這樣後,以後,就一成不變了。那小腳還時時膿腫,尤其是走路走多了以後,十個奇形怪狀的腳趾頭,像還沒有長毛的小老鼠一樣,紅紅的,脹脹的。隔三差五,她還要剪腳趾甲,要不,趾甲長了會鑽到腳心的肉裡。
祖母在河邊找了一攤清亮的積水,泡了泡腳,又擺了擺裹腳布。然後將這裹腳布稍微地晾了晾,不等它乾,就仍舊用它將腳包上,然後站起。
這一天的罵街工作就算結束了,下來開始忙生活了。給牛鍘草,給豬?食,給人做飯,然後是紡線和織布。這時候,她就又變成高村一個平常而又平常的女人了。

第三章  村莊與家族

我祖母那偉大的罵街,基於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關係到我們這個家族,能不能在渭河岸邊這個叫高村的地方住下去,關係到祖母膝下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將來的命運,關係到高家那時還算殷實的田產和房子,能不能守住。
高村所有的人都姓高。包括高大的柏樹下,那一簇簇墳墓裡的先人們,或者將要出世的新生一代們,他們的頭上都頂著一個高字。最初,他們大約是一個人或一族人,在大禹王高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後不久,就從山上下到了河邊,然後在這裡以幾千年的耐心,建立起了這個同姓同族的王國。在高村人看來,這世界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高村的世界,一部分是高村以外的世界。
不獨是高村,渭河平原上幾乎所有的村莊,都是這種組成形式。它們是從哪裡來的?不知道。是大禹王的年代嗎?不知道!是歷朝歷代的戰亂形成的嗎?不知道!或者如中國北方那個家喻戶曉的傳說,是從山西老槐樹下走過來的嗎?亦不知道!
山西老槐樹底下這個話題,中國民間眾口一詞的說法,是說這事發生在宋。北宋年代,連年戰亂,使得中國北方人口驟減,域內空虛,於是朝廷從山西老槐樹底下遷出大量的人丁,以補北方的空虛。
但是,這個傳說也許不致於只是北宋年間,那大槐樹移民,北宋年間有,但是,早在北宋之前,這樣的移民活動就發生過。須知,就連山西境內的居民,他們大部分也是移居來的。他們的祖先是匈奴人。早在東漢年間,當時的朝廷採取「內附」政策,在山西境內設河東六郡,然後將長城線外遊牧的匈奴安置在這裡。著名的五胡十六國之亂,它的初始,就是一個被安置在山西離石的、名叫劉淵的匈奴人發動的。
那麼,讓我們大膽地猜想,是不是將那些匈奴人收了馬匹,縛了手臂,然後牽著他們,從這山西老槐樹下走了一遭,從此他們成為漢人,繼而散播到中國北方的廣大區域裡去了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山西大槐樹的移民傳說,當在更早。
不過,自從五胡十六國之亂以後,中國北方的人種,他們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些「胡羯之血」。這是為大家所公認的事情。在中國北方,純粹漢民族血統的人已經不多。白鹿原底下有個半坡遺址,那裡出土的七千年前的北方人,他們的體形、相貌,類似於今天的南人。
高村這個同姓同氏族的村落,是如何形成的,起於哪一年?不知道!渭河兩岸那像一根藤上結出無數的瓜的同姓同氏族村落,又是如何形成,起源於哪一年?亦不知道!而廣袤的渭河平原上,那些星羅棋佈的同姓同氏族村落,又是如何形成的,起源於哪一年?回答說還是不知道!
是和五胡十六國之亂有關嗎?或者更早,是沼澤退去,平原裸露出它黑色的泥土,河床相對固定的那一刻就來到的?或者更晚些,正是民間那口口相傳的,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來的?
這些同姓同氏族村落散佈在渭河兩岸,散佈在廣袤的平原上,組成了中國北方農村的一道風景,成了北方農民支撐他們生存的一個堡壘,成了種族香火不滅、千年延續的一個保證。
從高村順渭河上溯二十華里,我們看到,所有的村子都是同姓同氏族的自然村。它們是上白村,下白村,彎裡馬村,母豬李村,樊村,胡村,劉村,趙村,南楊村,北楊村,季村,季堡,東安村,西安村,然後是高村。往渭河的下游追溯,橫臥在渭河老崖上的有幾個大村子,這幾個大村子分割成小村,這些小村亦都是以同姓同氏族的單位居住。而再往下,又是一個一個同姓同氏族的村落了。
在我們說話的這個年代裡,這些村子都是一姓。千百年來,村子的人們以百倍的警覺,提防著外姓介入。他們覺得,渭河岸邊這塊或者豐饒或者貧瘠的地面是他們的,他們防止著有人在他們睡覺的時刻,將口中的吃食奪去。更兼之,這也是一種崇拜,對遙遠祖先的崇拜,對《百家姓》中自己額頭上頂著的這個姓氏的崇拜。在平原上,所有的村子除叫它們「村子」之外,都可以另外叫成「堡子」。「堡子」這兩個字,就充滿了一種防衛心理。
眼下,高村的這一戶高姓人家,遇到了一個難題。這個難題就是「斷後」。我的老爺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且這女兒顯得有些笨拙。平原上的習俗,遇到這種情形,延續香火的方法一般有兩個。
一個方法,就是給女兒招上門女婿。哪個村莊的哪戶人家,男孩多,問不起媳婦,願意把自己的男孩招出去,給人做上門女婿。這女婿過門以後,得改姓,他的娃娃們,也得從女方的姓氏。也就是說,這個村子將這個人淹沒了,他來這裡的任務,只是像一匹種馬般地來延續香火,而這個同姓村落依然純粹,依然是鐵板一塊。
另一個辦法是將外甥接來,讓他頂門立戶,延續香火。三親六故中,這最親的人,大約就是外甥了,所以沒有辦法的辦法,請他來,當做子嗣看待。為他問一房媳婦,這媳婦再生上一堆娃娃,於是這家的香火就又有年沒月地延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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