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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光寒十四州(下)【精品集】

且說次日清晨,「癡佛」紅雲趕回金龍寺中,一進方丈室內,便向「病佛」孤雲叫道:
「北嶽無憂、南海妙法與那個『天香玉鳳』嚴凝素,均已即將來此拜會,我們趕快放掉呂崇文,僅留下那柄青虹龜甲劍好了。」
「病佛」孤雲被他叫得沒頭沒腦,皺眉問道:「四師弟怎的說話如此籠統?無憂、妙法來此由他來此,我們卻要放那呂崇文作甚?」
「癡佛」紅雲因一夜急趕,說話未免衝口而出,一切因果均未敘明,無怪大師兄聽得糊塗,連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好笑!遂啜了一口香茗,把妙法神尼自認是大漠神尼師妹之事細說一遍,然後笑道:
「大漠妖尼既有嫡親師妹在世,我們與呂崇文即無嫌怨可言,繼續將他囚禁慧光塔中,不但徒與靜寧老道結仇,也授人一種以大壓小、以眾凌寡口實,所以小弟業已答允無憂、妙法,在他們到此之前放人扣劍!」
「病佛」孤雲一想,妙法神尼既然出面承擔,她師姊大漠神尼與本門的一段前仇,則呂崇文確無再行囚禁之理,遂點頭說道:
「四師弟長途跋涉,且請稍息,我去釋放那呂崇文,並通知二師弟、三師弟,回到寺中,按照武林規矩,正大光明地接待無憂、妙法!」
說完便往慧光塔方向走去,但邊走邊想:無憂、妙法,昨夜均與四師弟「癡佛」紅雲朝相,則來這金龍寺中留書,及慧光塔頂擾鬧之人,難道是北天山冷梅峪的靜寧道長?這樣一來,金龍四佛會鬥宇內三奇,倒真是近三十年來的一段武林大事!
到得慧光塔內,把一切情形,細告醉、笑二佛以後,便自啟鎖開門,準備放人!
呂崇文今日態度更見安詳,連昨夜的冷傲神色均已除去,在「病佛」孤雲告知冤仇業已有主承擔,與他無涉,從此便可自由行動,或返中原,或在此相候令師,均無不可,但那柄青虹龜甲劍,因係兩派結怨主物,卻仍須留在這金龍寺內以後,只是微微一笑,右掌斜舉,劈空一擊,那扇由寸餘粗細鋼條所鑄的窗櫺,竟自輕輕易易地應手全毀,飛墜塔下,現出方圓二尺的一個窗洞,凡屬稍具輕功之人均可一穿而出!
「病佛」等人因事出意外,愕然互相驚視之時,呂崇文縱聲笑道:
「何必勞駕孤雲大師,親來釋放?你看呂崇文是否隨時均可離此?不過心中總覺貴派先德法元,平生所行,邪惡已極,才以一個佛門弟子,得號『魔僧』!北天山絕頂,大漠神尼的青虹龜甲劍下,委實斬者無罪,倘若竟把此事當作深仇大怨,一來不是學佛參禪之人的明心見性之道,二來循環報復,世世生生,何時方了?所以不願仇上加仇,寧願忍辱負重,暫居此間,靜待大師等悟徹真如,消除嗔念,化解一場天驚石破的浩劫奇災,為一樁流傳百世的武林佳話!
「呂崇文雖然人微言輕,但既有所得,不敢不告,請聽金龍寺內的鐘聲已響,我恩師與無憂師伯、妙法師叔想必齊來,但願三位大師,能珍惜西域一派的締創艱難,不必各走極端,則呂崇文這數月幽居,便不算毫無價值的了!」
話完昂然舉步下塔,「病佛」孤雲真有點為這少年英風豪氣所折,加上前寺鐘鳴不已,知道果然有人明面入寺拜會,遂顧不得再去思索那粗的純鋼窗櫺,怎會被呂崇文一掌整個擊碎之故,忙與兩個師弟,奔往前寺!
等病、醉、笑三佛與呂崇文四人,到達金龍寺中,癡佛紅雲業已陪著一個鬚眉奇古的披髮頭陀,一個緇衣老尼,與一個骨傲神清的絕美白衣女子,在禪堂之上談話。
呂崇文見自己的嚴凝素姑姑侍立那位緇衣老尼身後,不問可知,定是南海小潮音的妙法神尼,遂上前一一禮見。
嚴凝素心中本以為呂崇文這等氣傲心高少年,被禁這久,一定急怒填膺,哪知他此時臉上神情,卻笑吟吟的如同沒事人兒一般,不由心中大詫,柳眉接連幾皺,思忖其中緣故。
呂崇文看出她心思,走到身邊,低低笑道:「這幾個和尚,除了不知天高地厚,有點狂妄自大以外,還並不算太壞,我慕容叔父傷勢也已痊癒,少時就來,倘若他們識得好歹,嚴姑姑勸勸妙法老前輩,趁這藏邊一會,雙方各釋嫌怨,把當年北天山之事化解,免得西域、中原,永成世敵!」
嚴凝素見呂崇文不僅不想報復被囚之恨,反而請自己勸恩師化解雙方嫌怨,自然大出意外,但聽得慕容剛無恙,並即將來此,芳心之內,更覺一寬,遂微微頷首示意。
此時金龍寺四佛與無憂、妙法均已禮見,「病佛」孤雲聽呂崇文譏誚自己師兄弟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語意之中,頗為輕視!心中自然有氣,但對方師長已到,不再向小輩鬥口,只得強作大方,含笑說了一聲:
「無憂、妙法二位……」
突然寺外雲鐘「噹」然又響,「病佛」孤雲眉尖略挑,側顧「醉佛」飄雲說道:「寺中傳鐘報訊,又有人來,這回想是北天山冷梅峪的靜寧道友,我在此陪客,二師弟代我出迎。」
「醉佛」飄雲起立踅出,少時果然迎進一位神如古月蒼松的靜寧道長,和瀟灑英武的鐵膽書生!
嚴凝素關心最切,一雙秋水眼神凝注慕容剛,覺得意中人不但依舊英風俊朗,反而更添了幾分安詳之氣,心中一喜,嬌靨以上,自然而然地梨渦微露,笑意盈盈!
慕容剛當然也領略到心上人,原來眉尖聚集的懸念離愁,在一見自己之下,渙然冰釋的那份深切關垂情意!但因妙法神尼在座,自己早經靜寧真人指點,目光只與嚴凝素一接便收,走到妙法神尼身前,整頓衣冠,恭謹下拜說:
「弟子慕容剛,拜見潮音庵主妙法前輩!」
妙法神尼的一雙炯炯神目,自一見慕容剛,就在留意觀察,這剎那之間,所得印象頗佳,覺得此人丰神倜儻,並極其沉穩和安詳,毫無輕浮佻達之狀,愛徒慧眼果然識人,遂伸手命起,含笑說道:「彼此均在客中,賢侄不必多禮!」
嚴凝素知道師父脾氣極怪,但偷眼看見妙法神尼對慕容剛之神色,心中積壓甚久的一塊大石,已自落地!
「病佛」孤雲俟諸人禮畢坐定,小僧獻過香茗,向無憂、靜寧、妙法等人合掌為禮,微笑說道:「宇內三奇齊降西藏,實在令這阿耨達池及金龍寺一併生輝!孤雲不善虛語,此次遠赴皋蘭,得罪貴門下,全為本派欲復當年北天山絕頂的一劍之仇,聞我四師弟傳言,潮音庵主願意承擔令師姊昔日所為,獨攬此事麼?」
妙法神尼微哼一聲,靜寧真人已先笑道:
「昔年北天山絕頂,青虹龜甲劍對抗日月金幢的一場震驚江湖大戰,大漠神尼是應中原武林各派之請,方始出手!就事論事,魔僧法元一身武學,固然超卓無倫,但心性之劣,卻與四位大師,難以相比,殘酷乖寡,所作所為,西域聲名之狼藉,才引起南北少林一致公憤,出面聯合各派,邀請大漠神尼出手,誅除這佛門敗類,魔僧死後,西域一派的清譽遂復,此後十年西域參禪,更贏得舉世武林交相讚佩!
「故貧道據此進言,大漠神尼不僅與貴派無怨,且有深恩,四位大師佛門高僧,皆具靈機妙諦,對此當有善知善識!貧道惟恐潮音庵主與四位大師,見面之下,萬一有所誤會,特於昨夜先行趕來留函,天山一劍,皋蘭一掌,再加上我這小徒的數月被禁,雙方嫌怨,應可相消,把一場武林浩劫,化成一片祥和,既免得中原、西域永生門戶之爭,四位大師功德,也自無量!」
靜寧真人的這一番話,入情入理,「病佛」孤雲幾乎無話可答,只得把面容一冷,強辭奪理地說道:
「昔日之事是非,殊難論斷,各執各理,根本無法辯明!三位大駕既臨,潮音庵主又說明大漠、南海,原是一派,願意承擔此事,則不如仍按武林向例,彼此比劃一下,四佛對三奇,我們雖然多出一人,但慕容、嚴、呂三位小施主,聯手齊上,也可算得一位,金龍寺四佛如敗,不僅交還青虹龜甲劍,並從此約束門下,永謝江湖,不談武學!如若僥倖承讓,則擬請潮音庵主出面,邀來南北少林十位高僧,到這阿耨達池畔的金龍寺內,為先德法元,做三日水陸道場,並將那柄青虹龜甲劍,改鑄日月金幢,便算了斷兩家之事!這樣無論孰勝孰負,均引不起甚麼浩劫奇災,三位大概也不能責怪孤雲師兄弟們一意孤行,妄自狂大了吧?」
妙法神尼見這位「病佛」孤雲竟也頗善詞令,所說聽去似乎頗合情理,其實他們如勝,自己需邀少林十僧,來此為魔僧法元,做三日水陸道場,並毀去青虹龜甲劍,改鑄日月金幢,西域一派自然光輝萬丈!但己方如勝,他那永謝江湖、不談武學,卻是虛無縹緲的一句空話,不由心中有氣,正待駁他幾句,卻見靜寧真人,向自己微施眼色,笑向「病佛」孤雲說道:
「貧道等如若怕事,也不會迢迢千里,遠來藏中,不過總覺得凡事必需先盡人力而後憑天,大師們既然必欲賜教,則只好客隨主便,我們大概不必像一般俗手,呼號、擲刃、拆招換式,四位大師有何高明辦法?」
「病佛」孤雲點頭笑道:「靜寧道友快言快語,我這金龍寺外的阿耨達池,號稱藏中聖地,景色尚佳,孤雲命人設置座椅、香茗,就在池上較技如何?」
宇內三奇一齊點首,「病佛」孤雲遂命人安排,合掌引道眾人,走向金龍寺外。
無憂、靜寧、妙法三老與金龍寺四佛並肩齊行,慕容剛、嚴凝素、呂崇文隨在身後,慕容剛因此處全是自己人,不比在王屋翠竹山莊,遂大大方方地向嚴凝素笑道:
「素妹大概想不到我與文侄,皋蘭掃墓,祭奠他父母之時,會出了這等事故!在南海等我叔侄,等急了吧?」
嚴凝素微笑低聲說道:「等你不來,知道必有重大變故,每日均在猜疑,澄空師兄把噩耗傳到,你們二人,一個連人帶劍被擄,一個身受重傷,才真真令人急煞!如今你已痊癒,文侄也已獲釋,但那柄青虹龜甲劍卻在那「病佛」孤雲身上,我看著總不服氣,文侄平日花樣甚多,想個法兒,先弄回來才好!」
慕容剛聽嚴凝素把平昔稱呼自己的「慕容兄」,又換成一個「你」字,分外顯得親切!
方待答他所說,呂崇文業已一拉嚴凝素,放慢腳步,壓低聲音笑道:

「嚴姑姑!妳莫看那『病佛』孤雲神氣活現,其實青虹龜甲劍早已到了我們手中,他身上劍匣以內,不定裝的是甚麼東西?等發現之時,可能要氣得半死!」
嚴凝素知道金龍寺四佛之中,以這「病佛」孤雲功力最高,青虹龜甲劍既由他隨身佩帶,呂崇文業已設法弄回,對方居然毫未覺察,豈非不可思議?
呂崇文看出嚴凝素心意,又自笑道:「嚴姑姑妳先不要猜疑,這些花樣,早說穿了還有甚麼意思?我被禁在慧光塔頂,起初真是氣得要死,但最後幾月卻是隨時想走便走,故意住在裏面,等他們明瞭因果,主動釋放而已!總之今天不論鬥智還是鬥力,這金龍寺的和尚們,都非敗不可!」
說笑之間,業已走到阿達耨池池畔,相互禮讓落座。
這池頗不算小,風動清波,波紋細展,迷離蘆蓼,影接峰巒,遠眺遙方,泱漭澄泓,恍與天光一色!但近寺一帶,卻宛如葫蘆似的,凸出一個半環,範圍比較窄小。
靜寧真人啜了一口香茗笑道:「臨流論武,波上較功,四位大師這個方法,確實高人一等!貧道等如入考場,敬候大師們出題目了!」
「病佛」孤雲向靜寧真人合掌說道:「在彼此未曾過手之前,孤雲有一事想向道長請教!」
靜寧真人稽首還禮笑道:「大師有話請講!」
孤雲問道:「昨夜慧光塔頂,有人以石子破窗投入,但周圍數十丈之內,並無人蹤,孤雲百思不解……」
話猶未了,呂崇文接口說道:「此事是呂崇文因在隔室聽得三位大師的言語之中,將對家師不敬,才行發石相阻!」
說完自囊中取出一粒黑色鐵石圍棋子,用旋轉巧勁,向前方打出,果然那粒圍棋子,在空中繞了一個大半圓弧,回到原來方向,「呼」地一聲,照準隔著幾個座位的「病佛」孤雲飛到,就如同人在對面直接所發,準快已極!
「病佛」孤雲接到手中一看,果與昨夜嵌在壁中的圓形黑石一般無二,遂含笑說道:「呂小施主這圍棋子手法真高,啟我茅塞!」
轉頭對「醉佛」飄雲說道:「二師弟!你那步步生蓮身法,可以先向幾位道友,任選一位,討教幾手!」
「醉佛」飄雲端起几上的酒葫蘆,喝了幾口,向靜寧真人呵呵笑道:
「這阿耨達池當前十丈池水之內,我們師兄弟平日為了習練功力,特別製造了九九八十一朵鐵鑄紅蓮,此時低於水面半寸,但略加內家吸引之力,便會自動升出!紅蓮安排之法,前後左右,每距三尺一朵,絕無差錯,靜寧道長昨夜光臨慧光塔上,走得匆忙,飄雲未及招待,此時想在這九九八十一朵鐵鑄紅蓮以上,與道長較量一個『快』字,我們雙方同時躍登水面,以內力貫注腳底,吸引紅蓮,一步一升,誰先升起了第四十一朵紅蓮,便算他得勝,道長意下如何?」
靜寧真人一聽題目,便自暗覺這「醉佛」飄雲,不但不醉不飄,而且刁得厲害!這八十一朵鐵鑄紅蓮,既有機關升降,他們長年在上操練武功,位置方向自然記得熟而又熟!自己任憑功力再高,生疏難免,他不約自己在這紅蓮以上,較量劍術、掌法,卻要提出這頗為動聽的「步步生蓮」,來比一個「快」字,幾乎已占七成勝面!但以自己在武林之中的名望地位,已然說過請人出題,豈能畏難不接這碴!

只得向無憂頭陀及妙法神尼笑道:「上人與庵主二位,且為我掠陣,這位飄雲大師,好靈的心思,好難的題目,第一陣便指定要我丟人現眼!」
「醉佛」飄雲把葫蘆之中的所貯美酒,一傾而盡,起立哈哈笑道:
「靜寧道長,休得過謙!你那獨門七禽身法,不但是輕功翹楚,壓蓋中原,連我這窮邊小僧,也欽佩已久!阿耨達池的聖水之上,步步生蓮,彼此比較一個『快』字,飄雲決占不了絲毫便宜!我們閒話少提,請到池邊,先看看這九九八十一朵鑄鐵紅蓮的佈置之法!」
靜寧真人微笑起身,池水離眾人座位,不過丈許,一到岸邊,便可看出那八十一朵紅蓮,掩映碧波之下,排列得極為整齊,九朵一行,共計九行,四四方方,並沒有絲毫奇妙之處!
靜寧真人起先以為他這八十一朵紅蓮,排列錯綜複雜,自己一面要運氣黏吸,使步下升蓮,一面要注意方位,自然非敗不可!如今見這紅蓮,佈置成了一個正方形,每朵之間的距離,也勻稱已極,心頭卻自一放,向醉佛飄雲笑道:
「貧道勉為其難,大師請自先登,為我引路。」
醉佛飄雲呵呵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飄雲有僭,道長也請!」
黃色僧袍的大袖一展,真如一朵輕雲,平步凌虛,飄空而起,落向池內紅蓮之上,並回頭向「病佛」孤雲叫道:「大師兄請以金鐘三響為號,我與靜寧道長同時起步升蓮!」
靜寧真人見醉佛飄雲這一縱一落,便悟出這場比賽,自己業已輸得篤定。
他那捷如雲飄的「平步凌虛」身法,雖然極其迅疾輕靈,卻最多也不過和自己不相上下,但落足之處,卻占了全陣要點「天元」之位,九九八十一朵紅蓮的中心一朵!
飄雲既占此處,則金鐘三響,他必然先行舉步,升起這「天元」之位的一朵紅蓮,由此開始,雙方倘若身法快捷程度,及足下黏吸之力,完全相等,自己至少也需比他多邁三尺,才能爭取那關係勝負的第四十一朵紅蓮!
雙方均是頂尖好手,雖然僅僅相差這三尺之微,即極難平反敗局!最可笑的是,自己素來精善圍棋之道,怎的一時大意,被這醉佛飄雲,藉著自己一讓之間,乘機先占這不敗要點!
但事已至此,只有一拚,輕輕縱上水內紅蓮,對醉佛飄雲笑道:「大師一占天元,優先三尺,貧道已落下風,但不能不勉強學步,請令師兄擊鐘開始,不要耽誤了旁人施展!」
醉佛飄雲微笑不答,只把右手一揚,「病佛」孤雲遂向几上預先置備的一隻小小金鐘,噹噹噹地連敲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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