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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佛秘史

藏曆年新年剛過,毛蘭木祈禱大法會還沒有結束,堅貝央活佛突然冒出寫自傳的念頭,他想在圓寂之前親手寫出自己的傳記。
他覺得他作為這一世主持活佛真是太艱辛了!經歷的事也太曲折、太驚險了!這在吉祥右旋寺史冊上從未發生過。
他覺得自己對佛法、對寺院、對教民功德無量。是他讓吉祥右旋寺的教區由一兩萬平方公里擴展為十三四萬平方公里;是他把寺院教民從兩三萬人變為三四十萬人。他使吉祥右旋寺揚名全藏區,成為藏傳佛教六大宗主寺1之一,在中央政府掛上了號,贏得了國民政府主席的嘉獎和青睞,獲得了「輔國闡化禪師」的名號。不僅僅是教業,而且在政治、軍事、文化、商貿諸多方面,建樹了歷世堅貝央從未樹立過的業績。
他幹出的偉業太多太多了,數也數不清啊!要是按藏傳佛教高僧大德者所遵循的常規讓後人寫傳,那肯定寫不出其中的酸甜苦辣,寫不出他心靈的大起大伏,以及他遭受的苦難和自己的奮鬥經歷,留給後世的只能是一些乾板板的筋塊和一副沒有多少血色的骨架,不外乎是修繕了什麼佛殿、佛塔,到那些地方去傳過法、講過經等等,和其他圓寂活佛沒有什麼兩樣。他在佛俗兩條道上花費心血、拼盡力量、普度眾生的努力,則會蒸發得沒有一點水氣。
唯有自己親筆寫出,才有血有肉,才能感天地、泣鬼神,後人讀起來才能津津有味,血液沸騰。所以,他主意已定,把消息張揚了出去。
消息傳出,吉祥右旋寺一片嘩然,尤其是不同層次的各級活佛,都不以為然,覺得大師心血來潮,異想天開。
也真是,翻開藏傳佛教一千多年的歷史,還真沒有哪位大師、活佛、高僧、空行母2生前給自己寫過傳,還是自己親筆寫自己。達賴、班禪活佛沒有這樣做過,連佛祖釋迦牟尼也沒有為自己寫過傳,他們的傳記全是後人撰寫的,主要是弟子和高僧們寫的。而堅貝央卻不僅要生前寫出自己的傳記,還要親筆動手寫出來。聽說給印刷院也打了招呼,讓他們準備木刻版、油墨、紙張,來年夏天就開工。
這是不是太入俗了?太看重自己在世的名利業績了?但誰也沒有把這種心思嚷嚷出來,更不敢傳揚出去。從剃度沙彌戒起,「十善業」3就成為僧伽4做人行事的準則,也是佛教的基本道德信條。每個沙彌,剃度時首先要面對師父、面對本尊神、面對神聖的佛祖釋迦牟尼或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大師發誓起心願,忠貞不一地,身、口、語三位一體地保證遵守十善法,信奉十善法。只有承認了十善業,尊奉十善業,你才算跨進了佛門,算正式成為出家人。
十善業很具體、很實在,和俗家百姓口頭掛著的諺語、笑話、歇後語一樣通俗易懂,通俗得就像喝一碗不燙口、不澀味的奶茶;啃一塊不肥膩、也不缺血色的羊肋條。它是針對人類身上通常潛藏或表現出的「十惡」弊病,也就是劣根性而制定的。十惡指:殺生;偷盜(佛語叫綺語,不與取);邪淫;妄語;兩舌;惡口;花言巧語,阿諛奉承;貪欲;瞋恚;邪見。它要求佛教徒,特別是持戒入寺的僧人必須從身、口、語三方面做到身業三不: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口業四不: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意業三不:不貪欲;不瞋恚;不邪見。
對寺主堅貝央大師寫傳一事說三道四,本身就違背了十善法口業中「不妄語」的戒律, 所以,高僧們都緘口不語,和平常一樣,忙於各自學院的誦經、祈禱及諸多佛事。學生們更是和平常一樣,在經堂誦完經,吃過午餐,便三五一夥結伴去「師父」家中學經,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從上到下都不說話,並不是大夥心中無話可說,只是不能說,不敢說。藏傳佛教世界的僧俗們都知道這樣一句俗語:「河心的磐石,活佛的聖訓」。這就是說,活佛作為佛的化身,是神聖的,不可置疑的。他說出的每句話,要辦的每件事,也都是神聖的絕對真理,不會有錯誤的。再說,靠堅貝央大師的法力,吉祥右旋寺的香火才如此旺盛,原先八十四根柱的大經堂擴大成了一百四十八根大柱子的,過去只能坐兩千四百多僧人誦經的經堂,現在能容納三千六百多僧人集體進行佛事。真不容易啊!
樹大招金鳥,湖深養大魚,一個寺院僧侶有多少,教區有了和平的生活環境才是聲譽顯赫的寺。
還有,在堅貝央活佛家族的傾心奮爭下,趕走了回族軍閥馬麒。在歷世寺院主持中,他們功德最廣大,幹的善業數也數不過來。單說僧人們碗裏盛進的施飯,黃澄澄的酥油汁多了、大塊大塊的牛肉疙瘩多了,還時不時有葡萄乾、大紅棗等甜果。給寺院供經供飯的教民也多了,每次都會布施兩三塊白花花的銀元。全寺上上下下,個個臉色紅潤,身子粗壯,眉毛綻花,嘴角咧開。不安分又精力過剩的一夥青少年僧人還偷偷跑到金鵬鎮,鑽進回民開的飯館,嘗調料濃香的各種麵食,喝起了三泡台蓋碗茶。也有三五一夥悄悄結隊鑽進寺院背後的天葬溝裏甩石餅、搞賭博。
真的,出家僧人的日子比起教民舒服多了,輕鬆多了,富足多了,怪不得各地僧人蜂擁而來,寺院越來越壯大。再說,大師要圓寂前寫自傳,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對佛的化身就如自己崇信的本尊神一樣,絕對不能懷疑、猜測、動搖,絕對要身、口、意一致地信仰。所以,因堅貝央寫自傳而掀起的僧侶心底波瀾很快平靜了,一切和舊日一模一樣。
但吉塘倉活佛的心境卻難以平靜下去。聽到寺主堅貝央活佛要生前寫自傳,他的心情一下亂紛紛,坐禪也意念亂紛紛。作為寺主一人之下,三千佛僧之上的吉祥右旋寺第二號人物,他和堅貝央的恩怨由來已久,就像羊毛捻的線疙瘩,絞合在一起,說不清、扯不斷,誰是誰非,連自己也理不出頭緒。但他依然認為自己恩大於怨,他和堅貝央沒有過不去的事,全是佛父佛兄在其中撒的灰、潑的乾粉。尤其是佛兄澤旺,不就是想把寺院攥在他的手心,讓寺院成為他實現「東藏王」的棋子嗎?
是佛父佛兄對他產生嫉恨,在僧俗中散佈:「吉塘倉愛漢家,和馬步芳繫的一條腰帶蹬的一雙靴」;「吉塘倉想替代堅貝央」等等。結果,堅貝央對他冷淡了,疏遠了,兩人的隔閡也越來越大了。
實際上,他覺得他倆的誤會大於分歧,友好大於磨擦,但他能去解釋、去認錯嗎?不能啊,哪個活佛說過自己辦過錯事?活佛是佛的化身,是佛在俗世的代表,佛眼慧識,佛不可能幹出錯事,他只能把苦水咽在肚裏不聲張。可堅貝央現在自己動手要寫自傳,那肯定會把他吉塘倉寫進去,不知道他會說實話不。如果其中有偏頗不實之詞,把真相掩蓋起來,正話反說,那後人會怎想怎說?而一旦交付印經院刻成木刻版頁,印刷成長條經文般的書籍,又被各個寺院的高僧、活佛、學院、藏經院書庫收藏傳讀,那就成了神聖不可改動的經書,傳播到了全藏區,傳播到了後世多少代,成了磐石上印顯的六字真經——風抹不掉,雨淋不透,歲月也無法磨平鈍去。這不成了天大的冤案嗎?我吉塘倉可是吉祥右旋寺主持活佛之下四大金座活佛的首席金座啊,我不能受這種冤氣,更不能成為永世翻不了身的罪人。
不是所有的活佛都可以成為金座活佛的。金座活佛是指在藏傳佛教格魯派宗師宗喀巴大師創建的甘丹寺母寺總法台位置上任過總法台之職的,人們才承認並稱呼其為金座活佛。這其中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宗喀巴大師是甘丹寺最初的總法台,誰以後擔任總法台,誰就繼承了宗喀巴大師的事業,稱之為金座總法台;二是甘丹寺的法台座就是用金子包裹起來的,金碧輝煌,華貴莊重,神秘生氣。所以全藏區都把擔任過甘丹寺總法台的活佛稱為金座活佛。
吉塘倉是甘丹寺第五十任總法台,而其他三位金座活佛擔任總法台的時間都在他之後,所以論資歷他是老大,他是第一個摘取金座桂冠的,理所當然的要排在首席。他又是第一世堅貝央最早的上首弟子,也是最得力的弟子,不僅學得了堅貝央教誨的諸多經法,顯密教義達到最深造詣,還奔波聯絡,力排阻撓,創造條件,幫助師父創辦法會,使一世堅貝央蜚聲全藏,成為僧俗敬仰的導師。
吉塘倉之名是由於一世、二世曾長期駐錫於西藏吉塘地方,而被信徒們尊稱為吉塘倉,這種因地因家族而最早的冠名,很快演化為佛號,成了約定俗成的某一轉世系統的名稱,延續流傳。
二世吉塘倉在關鍵時刻為穩定吉祥右旋寺局勢,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使吉祥右旋寺度過了面臨分裂的危機,成了大寺的基石,僧俗教民的導引靈魂,實質上一直起到並公認為首席金座活佛。
吉塘覺得胸口有點發悶,便從炕上下來,蹬上長統羊毛氈腰子的千層底僧靴,順手撓了幾下乾燥得脫屑皮的小腿肚。小腿肚鬆鬆塌塌像個馬尾松樹皮,沒有一點彈性,膚色也白裏透出暗淡色,上面還掛有星星點點分布不規則的小血泡,搔癢時,一不小心,不是血泡破了,就是劃出了幾道鮮紅的指印。
搔癢罷,他繫緊藍、白、紅、綠、黃五色細呢靴帶。作為活佛,他最愛繫的靴帶就是這五色細呢。省府來的漢、回官員和社會名流來府邸做客,看見他靴靿上搭著的這五色彩帶,眼裏都流露出一種詫異,一種疑惑。那神色分明在說,吉塘倉活佛啊,你是一個活佛,又是一個上了年紀、德高望重的活佛,怎麼還啟用這種花裏胡哨的彩繩當靴帶呢,不莊重嘛。
每當這時,他就含笑莊重地解釋說:這靴帶的五色啊,可不是為了圖好看漂亮,它是佛家弟子的象徵,也是佛祖對整個宇宙世界自然現象、內在運轉規律的揭示。瞧,這藍色象徵藍天長空,這白色說的是白雲,由水氣蒸騰成霧化作的白雲。而紅色呢?紅色象徵著火焰。紅色下面的綠帶,則表示綠水,最下的黃條帶,是指土地。五種顏色排列是宇宙自然界的排列順序。佛門尊崇它就是尊崇大自然,承認宇宙萬物有緣分,承認宇宙的形成是客觀的,有其不可逆轉的軌跡。
繫好靴帶,站穩身子,他朝板櫃上鑲的長條鏡子望去。鏡子裏是一個老態龍鍾、略顯發胖的黑矮僧人。雖然眼角、額頭、鼻翼、鼻梁、嘴唇兩邊都分佈著粗細不勻稱、長短不規則、縱橫交錯的皺紋,但臉上卻光淨淨的,沒有一根雜毛和鬍鬚,黧黑的皮膚下透出一層血紅色。再看看身上,右手腕上纏著紫檀木雕琢的佛珠,這是他佛邸的商隊從印度加爾各答佛器專賣店裏買來的。正兒八經的印度洋暖風薰浴過的,聖河恆河澆灌過的印度紫檀樹的料,雨淋不透,蟲子蛀不了,還透出淡淡的檀香味,讓人頭腦清新,胸口輕鬆,忘卻了一切煩惱。
佛珠是在印度加工好了的,一共一百零八顆,口誦密宗金剛六字真經,撥動這一百零八顆佛珠,就能清心節欲,洗滌雜念,斷除人世間一百零八種煩惱,也能記住了一百零八個主尊。
它還能提醒你和幫助你思緒鎮定,既不昏昏迷迷打瞌睡,又不紛馳想入非非,讓你身心遠離愛欲樂觸等等,逐步得到輕鬆安定、定穩和寧靜,思想集中到一種純潔、高尚的境界之中。
拿到這串佛珠後,他又精心拾掇了一下。用一個銅臉盆把佛珠串泡在熬煉過的熱騰騰的黃酥油汁中,輕輕用文火煮,不斷攪動,讓酥油汁均勻滲入佛珠中。等佛珠個個發黃晶亮,再撈出來,擱在鐵盆子裏,下面用牛糞火燃過後存有的火心反覆烘烤。牛糞火心火勁不大,溫融融的,烘上個三五天,佛珠就烘乾了,表皮上黃燦燦的,泛著亮錚錚的釉光。
他精心裝飾了這串佛珠,每隔十顆插進一片綠翡翠或是一個藍寶石,一顆紅瑪瑙,一枚鏤有萬福「卍」的銀戒指,一柱晶瑩的松耳石等寶貝。最值錢、最令人欽羨的是九顆九眼珠。每隔十二顆檀香珠,便有一顆九眼珠鑲嵌其中。九眼珠是稀世之寶,是雪域特有的珍寶,也叫喜馬拉雅九眼珠,九眼珠的紋路有三種:一種叫虎紋逆獅,一種叫長腳,一種叫小孔。
吉塘倉聽人聊過,說九眼珠是雪域和綠地接合地緣的一種爬行動物,特別稀少,膚色鮮豔但膽子奇小,警覺性很高,一有風吹草動便遁藏得無影無蹤。有人想獲得牠,大都十有九空。若幸運碰見,絕對不能拿手去抓,因為牠的爬行速度快,而且身子滑膩,你休想揪住牠。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脫下你腳蹬的臭靴(越臭越好),扣在牠身上。
世上萬物也真怪,想像不到牠會千變萬化的。臭靴一扣牠,牠一下從爬行動物變成了化石,成了堅硬無比的小石條,但花紋卻依舊鮮亮。說它是寶具,是說把它繫在脖頸上,能降血壓,能防心臟病、腦溢血及毒氣入口,這也就幫你延年益壽了。他的這九顆龍眼珠,有的是教民供養奉獻的,有的是仁增經商時在藏北草原、果洛、玉樹等地留意收購的。也可能是這九顆九眼珠的原因,吉塘倉的佛珠便揚名全安多藏區。
這串佛珠華麗而又不失莊重,實用中又含有高雅,琳琅而緊湊,成為吉祥右旋寺一件人人喜歡的法器。他愛不釋手,晚上入眠也要纏在手腕上。但佛珠也給他惹來了麻煩……

那是五年前的事,堅貝央派人請他去作客,見面開口就指著他的手腕:「你能不能讓我開開眼界,觀賞一下你手腕上的如意珍寶般的佛珠?」
他忙不迭地摘下手腕上的佛珠,雙手捧著送呈上去:「至尊上師的佛眼瞥一下我的佛珠,那是加持了佛珠,是我夢寐以求的願望。」
堅貝央接過佛珠,一顆顆摩挲,尤其把夾在中間的瑪瑙、寶石九眼珠輕輕摸拭,眼裏罩滿歡喜的異彩,瞳仁熠熠放光。
吉塘倉原以為堅貝央欣賞之後會還給他,未想到堅貝央熟練輕捷地把佛珠套在他自己的左手腕上,就像是己家的東西,纏了幾圈纏得緊繃繃,然後伸出胳膊炫耀地笑說:「這佛珠配不配我的手腕?」
「配,就像藍天白雲在一起,溪流和金眼魚同流動一樣般配。」他隨和地應聲說。
堅貝央說:「是啊,孔雀翎毛應該插進淨水瓶,珍珠瑪瑙裝飾金身佛像最恰當。」
他一愕,覺得堅貝央話裏有一層潛伏話意,但他一下子還沒有悟出什麼,訕笑著只是應和:「聖人之言啊,最綿柔的阿細哈達只能獻給尊重的上師,最珍貴的海底珊瑚只配空行仙女佩戴 。」
堅貝央哈哈一笑,扯起了別的話題,還吩咐管家準備晚飯,邀請他共進晚餐。
他自然受寵若驚,與堅貝央聊了半天,兩人談得很投機,從古到今,從佛祖談到達賴、班禪,親熱得像個親兄弟,無話不說,有時還爭得耳朵漲紅。
吃過藏餐的最後佳肴酸奶,他準備告辭離去,但又遲疑地未抬屁股,有所心事的目光不由己地在堅貝央左手腕的佛珠上瞟來瞟去。但堅貝央卻毫無感覺,依然談笑風生,看天色暗了,便站起身送客,親自把他送到了樓梯口。到這時候了,吉塘倉心頭才咯登一沈,暗暗嘀咕:寺主看來喜歡上九眼珠佛珠了,當作平時下面活佛的供養物,也以為吉塘倉供養給他的。理所當然地接受下來,纏在自己手腕上不摘下來。
自然,按常規來說,堅貝央這樣想、這樣做,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更是一般僧俗求之不得的結果。寺主能看上你的隨身物品,那是你教民的大幸、寵幸。因為那不是隨便饋贈給什麼凡夫俗子,或者朋友佳賓的,而是供養給活佛的。
供養給活佛就是奉獻給佛了,佛就會領情惠及你。在世間,佛會保佑你平安無災,幸福順通;在陰間,你進入輪迴時,佛則會指引關照你的靈魂走向後世該去的世界,而不致沈溺苦海,進入迷途,成為遊魂野鬼沒有著落,從此斷了輪迴之途,無法進入天界極樂生活。普通教民遇到今天這種情況,肯定受寵若驚,欣喜若狂,但他吉塘倉不!
吉塘倉就是吉塘倉,吉塘倉已經受了堅貝央家族不少的閒氣。
吉塘倉的聲譽、影響已經成了春天的酥油花,濃縮小了。雖然沒有聽說堅貝央上師在其中幹過啥、說過啥,但佛父佛兄肯定在他耳畔吹過風,灌過話的。說不定他是默認的,甚至暗示過什麼。憑堅貝央他的心氣和家人的脾氣,他不會保持中立或反對佛父佛兄的。唯因如此,他不願把自己喜愛的佛珠供養給堅貝央。
他沒法咽下這口氣。他得把這串佛珠要回來,過了此時此刻,再要登門開口就很難了。他已經盤算好了,在他圓寂後,如果火化,就讓這串佛珠隨著他的骨灰裝進骨灰塔,到另一世界去。如果佛邸要搞他的法體靈塔,他留下遺囑,讓他們把這串佛珠隨之藏進靈塔中。
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從堅貝央手腕上捋下心愛的佛珠。硬要,會傷了堅貝央的面子,以後雙方更不好交往,就像心頭澆了一勺涼水,結下的冰層更厚了。只能繞著彎子設法要到手。他蹙了蹙眉頭,笑嘻嘻地把堅貝央攔在木樓樓梯口,謙恭地說道:
「剛才忘了請教寺主至尊上師,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道歌中,有這樣一首,我很弄不明白大師話中蘊含的另一層意思,詩中說道:『在金黃蜂兒的心上/不知他是怎樣憶想/我青苗的心意/卻是盼著雨露甘霖。』上師,您能不能開導開導我?」
堅貝央一愣,眉梢往上聳了聳,眼珠兒凝注在吉塘倉臉上,一時沒有回答。
吉塘倉笑嘻嘻地又續上話尾:「還有一首也不大清楚,是這樣寫的」,他押著韻,平仄有聲,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太陽照耀四大部洲/繞著須彌山轉過來了/我心愛的情人/卻是一去不再回頭。」
誦罷,他裝作不經意地瞟了眼堅貝央的左手腕。
這一說一瞟,堅貝央眼裏掠過釋然,臉上迅即閃過一絲不悅,但馬上綻開笑臉:
「啊呀,真是對不起。我記得六世倉央嘉措達賴還有這樣一首道歌:『從東面山上來時/原以為是一頭麋鹿/來到西山一看/卻是一隻跛腳的黃羊。』哈哈哈,不說了,這佛珠是你的,我怎麼忘了摘下來還給你。人上了年紀,就愛犯糊塗。」
他抓住吉塘倉的左手,順勢把佛珠捋下套在吉塘倉手腕。吉塘倉明顯地感覺到堅貝央的手背豐滿厚實,軟乎乎地透出暖意,在捏住你手腕的一剎間,一股熱浪直直撲進心窩,自己倒有點尷尬了。
「今天時辰不早了,倉央嘉措的道歌,我得細細咀嚼,其味無窮。那天有閒暇,咱倆好好琢磨交談如何?」
他點點頭,告辭返回自己的佛邸。但他再也沒有接到堅貝央的邀請。
他品味出了堅貝央那首歌的真正含義。好吧,我不是麋鹿,而是不知好歹的跛腳黃羊。雖然每一個佛門高僧得努力實施「六度」1,其中第一度就是布施或奉獻,把身外財物和自身的頭目手足,甚至生命都布施給大眾或者奉獻給普度眾生的上師。但佛珠是佛器,是自己的心愛之手,我吉塘倉拿著用著也是為了普度眾生,圓滿功德,為何一定要奉獻給寺主您呢?不同樣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嗎?
吉塘倉知道又惹了堅貝央。心想:惹就惹吧,惹一次和惹千次也不過是一回事。何況,他堅貝央變著花樣奪人之愛,也不符合佛教的戒律呀。佛門「律部」指的很清楚,凡是獻身佛業的高僧大法者,都應該過著清靜而儉約的生活,不能塗香裝飾;不自歌舞也不觀聽歌舞;不坐臥高廣床位;不接受金銀象馬等財寶。除必需用品外不留私財,不做買賣不算命看相等等。而他堅貝央呢?哼!……我吉塘倉就是不服氣!不過,也悲哀啊,今天的佛門有幾個人像佛祖那樣恪守上面的戒律?一個受圓滿戒的「格龍」2高僧,他得遵守兩百五十三條戒律,但真正全部做到的,全寺怕數不上幾個,包括像我這樣大大小小的活佛們。
未過多久,他的隨從僧人便往他耳根小心翼翼地灌進一串閒話:「活佛,寺裏傳言說你不尊重寺主堅貝央,把堅貝央不瞧在眼裏,還說……」侍從欲言又止,謹慎地觀察著他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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