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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罷江山

中國人共同的感情與記憶(自序) 陳曉林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從邃古時代到農業時代,從農業時代到工商時代,再從工商時代進入到如今的「後工業時代」或「資訊時代」,歲月迢遙,星移物換,人間大地已經不知變換了多少次面貌,曾經在人類歷史舞台上,迸發過光輝與熱力的無數英雄兒女、志士仁人,也都已經在滾滾而逝的歲月之流中,歸於寂靜。
然而,在茫無際涯的時間長流中,人間世一切的掙扎、吶喊、奮鬥、堅持,難道果真都沒有恆久而深長的意義可言?
穿越過時間的風暴,畢竟有許多個歷經淘煉的民族,從矇昧的遠古、漫長的中世,逐一踏入了多姿多采的現代社會,各自留下了它們在歲月之流中跋涉而過的軌跡與足印。而無論是否自覺,也無論是否自願,這些軌跡與足印,已經分別成為各大民族共同的感情與記憶,共同的眷戀與關懷。在繁忙而冷漠的現代社會中,這些共同的感情與記憶、眷戀與關懷,甚至已轉化為一個民族之中,人與人之間唯一主要的共通語言。試想:在知識分科與專業分工如此細密的現代社會裏,除了以人文情懷與人文價值來互相溝通之外,尚有何種別的途徑可循?而所謂「人文情懷」與「人文價值」,本就是奠基在人與人之間共同的感情與記憶、眷戀與關懷之上的。正因為擁有著共同的感情與記憶、眷戀與關懷,交互激濁揚清、誘引萌發的結果,現代人的心靈,才能在精確的科技成就之外,仍然不斷締造出嶄新的人文創作。
於是,當代各主要國家都極重視民族遺產的發揚,及歷史古蹟的維護。文學界對於經典作品的詮釋、史學界對於民族史實的強調、藝術界對於傳統風格的探究,以及民俗學界對於通俗資料的蒐羅,幾乎都到了鉅細靡遺的程度,足見現代人對自己民族的「根」,是何等的珍惜與重視。
這些對具體史蹟或文物所作的研究,重點在於抉發、並闡明自己民族資產中,所含藏或體現的「精緻文化」理念與價值。另一方面,由於十九世紀歐洲歷史思想家如維科(Vico)、赫爾德(Herder)等人對「時代精神」、「民俗精神」的強調,以及二十世紀著名心理學家佛洛伊德對文學作品「深層結構」的挖掘,尤其心理學家容格(Jung)對「集體潛意識」的闡釋,現代人對於「通俗文化」的內涵與價值,也產生了莫大的興趣。甚至有人認為:默默流傳於鄉野民間,過去不太受到文人學者重視的「通俗文化」,才真正反映了一個民族在它多數民眾心靈中,汩汩流動著的共同的感情與記憶、共同的眷戀與關懷。
於是,在當代西方文學界,通俗文學的地位,大為提高,以往被視為不入學者之眼、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一經從新的角度重新「解讀」之後,卻可能發現其中含有不少與民族「集體潛意識」之中,多數人民的精神動向之認同或沉澱、嚮往或追慕有關的內涵。而這些內涵中,甚至不乏全人類所共通的普遍性人文情懷與人文價值,即使在二十世紀後期的如今看來,仍具有鮮明靈動的生命活力。
一個民族共同的感情與記憶,或者,一個民族的「集體潛意識」,經常表達、並保留在這個民族的神話、史詩、傳奇、述異、民謠、掌故、戲劇、舞蹈,乃至民俗行為之中。正式歷史所記載的,往往只是一個民族具體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思想等業績表現,是屬於「顯意識」的部分;神話、史詩與民間傳說之中,則反映了古遠歷史沉澱而成的「潛意識」,從而也恰好可以補充正式歷史的視域與層次。
一般而言,與希臘、印度及西方文明相形之下,中國較為缺少系統井然的神話與格局宏麗的史詩。然而,由於中國人的歷史意識特別明晰而強烈,所以,歷史作品常常成為承載中國人共同感情與記憶的最佳媒介。可惜的是,中國人的正史在反映民族「集體潛意識」方面,仍然有其局限。這是因為,其一:正史大抵皆出於官方修纂,較為注重體面的維護與具體的功績;其二:正史的文字大多古奧而雅馴,主要流通於博學的知識分子之間,不適合處理詼詭譎怪的民俗傳說;其三:兩千餘年以來,中國的正史累積了太多的冊集,「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民間大眾即使想從正史中,感知中國人共同的感情與記憶,也往往有無從著手之苦。
除了司馬遷《史記》中生動的文字及活潑的思想,是一空前絕後的特例之外,中國的正史,無論如何精采,紀傳體如前後《漢書》、新舊《唐書》,編年體如《資治通鑑》、《遼金元實錄》,紀事本末體如《通鑑紀事本末》、《明史紀事本末》,著述體如《通志》、《通典》、《文獻通考》,所處理的範圍或課題大抵全是屬於中國人「顯意識」層次的事蹟,而難以深入掌握中國人「潛意識」心靈的脈動。
好在,遠溯先秦時代,中國即有長期私家撰著及稗官野史的傳統;自唐朝以後,民間講史與說書,更蔚為歷史不衰的風氣。而在這源遠流長的社會風潮中,諸如平話、講史、演義、說書與誌奇、述異等民俗文學,從口傳到筆錄、從粗獷到優美,形成了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大奇觀。這其中,尤其是以明朝羅貫中《三國演義》為代表的整個歷史演義系統,恰好在歷朝官修的正史之外,提供了一個平行對應的民間野史世界。
這些來自草野民間的文學人物,將中國人在帝王專制的重壓之下,所經歷的掙扎與吶喊,所表現的奮鬥與堅持,所懷持的嚮往與追慕,所體映的眷戀與關懷,以文學家的筆觸,吟遊者的聲調,悲愴而浪漫地傳述了下來,保留了中國人亙古以來共同的感情與記憶,也保留了中國民族的「集體潛意識」。這種歷史演義,形式上略近於西洋文學中的「浪漫傳奇」(romance)及「歷史小說」(historical noel),但卻又有基本上的不同,因為中國的歷史演義,並不完全脫離歷史的事實,而自馳想像,只是往往從民間的立場,揭露了正史所掩蓋著的斑斑血淚與重重煙幕而已。
於是,誠如清代名學者俞曲園所言:「一部廿四史,衍成古今傳奇,英雄事業,兒女情懷,都付與紅牙檀板。」而在中國的鄉野民間,在中國的山陬水涯,尤其在中國的文學讀者群中,紅牙檀板所象徵的歷史演義,永遠是一種鮮活而真切的文學經驗,因為這是中國人共同感情與記憶的結晶,也因為中國人所遭遇的歷史考驗與生命愴楚,可以透過閱讀這些逼近歷史真相的文學作品,獲得一定程度的清滌與昇華。正如古希臘人可以在觀賞其悲劇名家如索福克利斯、尤里披底斯等人的悲劇傑作之時,或近代西方人可以在觀賞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演出之時,獲得清滌與昇華一樣。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上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街聽唱蔡中郎。」在古代中國,講史和說書,是一種專業技能,無論是手執紅牙檀板的演藝少女,或是胸羅千古憂苦的負鼓盲翁,其實,都是在述說著亙古以來,中國人共同的感情與記憶,中國人共同的眷戀與關懷……。
如今,雖然時代已進入二十世紀的尾聲,進入「後工業社會」的階段,極目四顧,紅牙檀板不再,負鼓盲翁已遠,可是,中國人的故事,卻仍將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下去。
這些故事,刻畫了中國人在歲月之流中跋涉而過的軌跡與足印,也迴映了中國人在心靈意識中沉澱而成的情懷與價值。在萬古長空中,這樣深厚的一朝風月,可也當真咀嚼不盡。
若以司空圖《詩品》中的句子來表述,正是:「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

百歲如流
周室東遷,諸侯崛起,中國歷史按月有了確鑿的記載,但也開始正式進入紛擾多事的混亂年代。
長達五百年的春秋戰國時期,一方面在學術文化上,由於周衰文弊,世官失所,而形成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壯觀局面。儒、道、墨三大顯學競爭的結果,至少在表面上,儒家具有明顯入世倫理色彩的仁義學說佔了上風,所以,重義輕利成為中國思想的主流。另一方面,在政治實現上,由於王室獨尊的結構趨於式微卻是一個列國傾軋、權力更迭的風雲時代,公卿世族、才智之士與軍事將領,成為活躍於歷史舞台的主角,其人格特徵與心理傾向,宛然可見。因此,民間文學作品對這個時代的刻畫,也開始從神話傳奇轉變為歷史寫實。
根據《左傳》、《史記》等史書不完整的統計,僅在春秋時代,中國境內即發生過三百七十八次戰爭,可見列國之間征戰與互併的激烈。到了戰國時代,由於具有強大軍事實力的政權,祗剩下所謂「七雄」,所以,戰爭的總數減少,但殘酷的程度卻相對遽增。秦趙之間的長平大戰,秦將白起一次坑殺所俘趙軍四十萬人眾,可見殺戮之慘烈。但列國軍事擴張的結果,也使中原民族的勢力逐漸伸展到淮河流域、長江流域,甚至珠江流域,為未來整個中國的疆域畫下了主要的輪廓,也為世界政治史上,極其罕見的秦漢「大一統」局面,奠定了初步的基礎。
而從世界文學史的角度來看,英雄時代通常本應也都是史詩時代,希臘人與迦太基人長期爭戰,而有荷馬的《伊里亞德》;羅馬人削平南歐群雄,而有維吉爾的《伊尼以德》;法蘭克人歷經中古混戰,而有吟遊詩人集體創作的《羅蘭之歌》。然而,春秋戰國經緯萬端的英雄史蹟,不是一部史詩可以涵納的,而秦的強悍、楚的浪漫、齊的通博、魯的嚴謹、吳越的恩怨、燕趙的悲歌,事實上也難以在規格化的文學想像中融為一體。所以,這個時代的英雄傳奇與美女事蹟,往往透過各地民間的口語相傳,而零星流布來下結合著史書記載與民俗傳說,便形成了後代多種講述列國分合的歷史演義,而以《東周列國演義》為其中的翹楚。
五霸七雄的時代,中國境內風雲際會,人才極一時之盛。除了如城濮之戰、諸侯會盟、秦楚相爭、商鞅變法等政治大事之外,管仲與鮑叔牙的生死交情,重耳與介子推的離亂恩怨,屈原與楚懷王的悲劇結合,西施、夫差與勾踐、范蠡的多角關係;以及伍子胥單騎過關、苦心復國的耿耿志節,專諸捨身刺僚、一往無悔的亢直性格,豫讓紋身吞炭、以報知己的義烈行徑,荊軻白衣渡江、力搏暴君的壯士情懷,在在都說明了在古中國的蒼茫大地上,曾經演出過一幕又一幕令人目眩神搖的史詩情節。
然而,到了秦漢大一統時代,法家當令,專制成形,這一切深具生命的動態之感與悲劇之美的史蹟,都已成為明日黃花。正是:「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往,若為雄才?」
(
從矇昧邃遠的往古,到幽邈迢遙的未來,
時間的長流,
固然淹沒了無數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可是卻未必能夠淘盡
一切的民族業蹟與文化創造,
因為這是總體性的、客觀化的
人類生命之流,
在浩浩時間之流中的
一片拓影。
(
於是有了對死亡的恐懼,對青春的眷戀,
對永生的追求,對不朽的嚮往。
於是有了宗教的祈求、思想的啟發、
哲學的探索、文學的摹寫、藝術的創作,
面對那無垠無限的時間長流、
面對那飛馳不停的與情驅迫,
人類開始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
作為這些英雄傳奇的共同背景的,
其實即是一整個民族
那遏抑不住
騰躍奔放的生命活力,正在其時到達了
波瀾壯瀾相激相盪的高潮時間,
所以英雄時代通常是
「力」的昂揚時代,
壯美絕倫,動人心魄。
(
在古中國的蒼茫大地上,
自睥睨王侯的豪雄英傑,到埋跡市井的狷介志士,
自狹技遨遊的知名劍手,到紋身吞炭的隱名刺客,
彈劍作歌,仰天長嘯,直道而行,仗義而鬥,
千里行而不裹糧,成大事而不留名,
種種鼓盪風雲的豪俠氣概與英雄行為,
曾經標示了民族的生命力,有一度到達了
何等酣暢淋漓的境界。

泛彼浩劫
遠古渾茫,史實難稽,在文學上是屬於神話時代。
中國雖然沒有如希臘的荷馬史詩《伊里亞德》、《奧迪賽》,印度的《羅摩耶那》、《摩訶羅多》,希伯來的《舊約.創世紀》,或北歐的《尼布龍之歌》之類雄奇瑰麗的大風格史詩與神話,然而,這並不代表中國人拙於神話文學的表達方式。
事實上,詩經中的《商頌》與《周頌》,屈賦中的《天問》與《九歌》,都是結構鮮明、想像豐富的史詩型作品。更重要的是,在儒家的理性與入世精神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之後,像《山海經》、《穆天子傳》之類中國人的神話想像,仍然透過無數民間口傳創作的藝人,而在民俗文學中匯流與沉積。尤其,佛教中的神話文學,在魏晉之後大量湧入中國,更激盪了中國人的文學心靈中的神異色彩。
於是,透過神話原型與民俗傳說,配合宋元以來的講史和演義傳統,後代文學之士試圖為早期中國歷史刻畫出一個史詩式的造型,便產生了如《封神演義》之類作品。從民族「集體潛意識」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在想像文學上「尋根」的努力。正如一代才人王國維在其詠史詩中所指出:「回首西陲勢渺茫,東遷種族幾星霜?何當踏破雙芒屐,卻上崑崙望故鄉。」心靈上「尋根」的努力,促使歷史家深入考證中國遠古的文物與制度,也驅策著文學家盡情描摹中國遠古的帝王與英雄。
殷商的滅亡,姬周的崛起,以及周初的分封諸侯,是中國古代政治社會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於是,在民俗文學的想像中,便也充滿了波瀾壯闊的景觀。《尚書》武成篇與《史記》封禪書中的寥寥數語,到了元代居然可以鋪演為《武王伐紂書》之類的長篇平話作品,到了明代更蛻變成《封神演義》這部氣勢龐鉅的歷史奇幻小說,古意盎然,驚心動魄,或許,正反映了中國民俗文學的一大傾向,即是:試圖對於自己民族的起源、演變,與滄桑,給予一個在想像中可加以「合理化」解釋的文學造型。
紂王暴戾無道,所以火焚而亡;妲己殘忍狐媚,終於以身而殉,從現代人的觀點看來,難免有「泛道德主義」之嫌。然而,哪吒剔肉析骨,以償父母恩情,白藕青蓮,重還己身自由,這種在神話中典型的「叛逆英雄」形象,卻指述了中國文學在另一方向上的憧憬:嚮往精神上絕對自由。而哪吒終於與父母修好;退隱垂釣、絕意世事的賢臣姜子牙,終於加入武王伐紂的陣營,則充分體現了中國終極的「和諧」觀念。不服正統體制的截教通天教主,統率旁門左道之士,與代表正統三教的闡教諸仙,殊死決勝,血流標杵,最後卻以子牙歸國封神、武王分封列國收尾,將正邪人神之死,悉數委之於「劫數」,而不忍更作追懲。也隱約反映了中國後代子民,對犯有過失的先人,仍不無基於「和諧」理想而生的恕道與善意。
這一幕幕縱想像的神話式歷史場景,若以司空圖《詩品》中的句子來表述,正是:「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窗然空蹤。」

(
一開始,文學就以
皎若霜雪之姿卓立於
太初生民的玄想間。
從原始的無盡荒寒,
到文明的無限擾攘,
從現代的漠漠紅塵,
到末世的莽莽風沙;
這種姿勢,迢遙而永恆。
(
古典是易逝的。
多少美人的翠袖,
空自隔著前代的煙霧招展,
多少英雄的白髮,
早已在歷史的寂寞中擱置;
詩人的袍角,酒客的金樽,歌者的嘆息……。
只有文學,像玉石上千百年來
緩緩凝成的紋理,
絲絲縷縷,把這些記錄下來,供你閱讀。
(
不必觀天象,
你的指掌自能屈算人事。
若有酒,何不空杯。
若有驛車,何不共進?
人生動如狡兔,靜如處子,
一旦場鑣分道,
若要相見,須問參商。
(
明月引潮生,綿綿蕩蕩,
在萬般夢境裏翻湧。
潮來期去,煞像是心情的起伏,
挑動無名的一根琴絃。
潮漲時如水晶屏風瑩然剔透,
潮落時如花如霧煙籠蒼茫,
此情此景,此生此世,
俱在原始渾沌的韻律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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