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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佛‧藏獒:藏獒三書精華版

◎父親的藏獒

一切都來源於懷念——對父親,也對藏獒。
在我七歲那年,父親從三江源的玉樹草原給我和哥哥帶來一隻小藏獒,父親說,藏獒是藏民的寶,什麼都能幹,你們把牠養大吧。
小藏獒對我們哥倆很冷漠,從來不會衝我們搖頭擺尾。我們也不喜歡牠,半個月以後用牠換了一隻哈巴狗。父親很生氣,卻沒有讓我們換回牠來。過了兩天,小藏獒自己跑回來了。父親咧嘴笑著對我們說:「我早就知道牠會回來。這就叫忠誠,知道嗎?」可惜我們依然不喜歡不會搖頭擺尾的小藏獒,父親嘆嘆氣,把牠帶回草原去了。
一晃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我當兵,復員,上大學,然後成了《青海日報》的一名記者。第一次下牧區採訪時,走近一處藏民的碉房,遠遠看到一隻碩大的黑色藏獒朝我撲來,四蹄敲打著地面,敲出了一陣殷天動地的鼓聲。黑獒身後嘩啦啦地拖著一根粗重的鐵鏈,鐵鏈的一頭連著一個木橛子,木橛子騰騰騰地蹦起又落下,眼看就要拔出地面。我嚇得不知所措,死僵僵地立著,連發抖也不會了。
但是,黑獒沒有把我撲倒在地,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突然停下,屁股一坐,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隨後跑來的藏民旦正嘉叔叔告訴我,黑獒是十四年前去過我家的小藏獒,牠認出我來了。我對藏獒的感情從此產生。你僅僅餵了牠一個月,十四年以後,牠還把你當作親人,你做了牠一天的主人,牠都會牢記你一輩子,就算牠是狗,也足以讓我肅然起敬。

黑獅子一樣威武雄壯的黑獒死後不久,我成了三江源的長駐記者,一駐就是六年。六年的草原生活,我遭遇過無數的藏獒,無論牠們多麼兇猛,第一眼見我,都不張牙舞爪,感覺和我已經是多年的故交。牠們的主人起初都奇怪,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以後,才恍然大悟:你身上有你父親的味道,牠們天生就認得你!
那六年裏,父親和一隻他從玉樹帶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裏,而在高原上的我,則生活在父親和藏獒的傳說中。父親在草原上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做過記者,辦過學校,搞過文學,也當過領導。草原上流傳著許多他和藏獒的故事,不完全像我在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卻同樣傳奇迷人。
無論他做什麼,他總是在自己的住所餵養著幾隻藏獒,而且都是品貌優良的母獒。母獒們一窩一窩下著崽,他就不斷把小狗崽送給那些需要牠們和喜歡牠們的人。所以他認識和認識他的藏獒、跟他有過餵養關係的藏獒,遍佈三江源的許多草原。
有個藏民幹部對我說,「文革」中,他們這一派想揪鬥父親,研究了四個晚上沒敢動手,就是害怕父親的藏獒報復他們。我替父親慶幸,也替我自己慶幸,因為正是這些靈性威武的藏獒,讓我發現了父親,也發現了我自己——我有父親的遺傳,我其實跟父親是一樣的。

在長駐三江源的六年裏,父親的遺傳一直發揮著作用,使我不由自主地像他那樣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草原,完全像一個真正的藏民那樣生活著。我很少待在州委所在地的結古鎮,而是一頭扎在了對於城鎮來說更加邊遠的雜多草原、曲麻萊草原和康巴人的囊謙草原。
有一次在曲麻萊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塗,半夜起來解手,涼風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過來,二話不說,就把我吐出來的東西舔得一乾二淨。結果牠也醉了,渾身癱軟地倒在了我身邊。我和牠互相摟抱著在帳房邊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來,摸著藏獒尋思:身邊是誰啊,是這家的主人戴吉東珠嗎?他身上怎麼長出毛來了?
這件事兒成了我的笑話,在草原上廣為流傳。姑娘們見了我就吃吃地笑,孩子們見了我就衝我喊:「長出毛來了,長出毛來了。」介紹我時,再也不說我是記者,而是說:「這就是與藏獒同醉,說戴吉東珠長出毛來了的那個人。」牧民們請我去他家做客,總是說:「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
那時候的我是有請必去的。一年夏天,我去結隆鄉的牧民朵讓家做客,住了短短一個星期,他家那隻大黑獒對我的感情就深到一日不見就滿草原尋找的地步。使我常常猜想,牠是不是父親餵養過的藏獒。

幾年後,我要離開草原,正好從結隆鄉出發。大黑獒看我打起行裝,坐進了汽車,知道這是一次長別離,就對汽車又撲又咬,牙齒都咬出血來了。在牠的意識裏,我是迫不得已才離開牠的,而強迫我離開的,正是這輛裝進了我的該死的汽車。後來聽說,我走了以後,大黑獒一個星期不吃一口食物不喝一口水,趴在地上死了一樣,好像所有的精氣神,包括活下去的意念都被我帶走了。
主人沒了辦法,就把一隻羊殺了,又從狼皮上扯下一些狼毛,沾在死羊身上,扔到牠面前,怒斥道:「你是怎麼看護羊群的?羊被狼咬死了你都不管,那我養你幹什麼?你看看,你看看,看到狼毛了吧?狼呢?還不趕快去找。」大黑獒大受刺激,草原上狼已經很少很少,牠都有一年沒咬過狼了,沒想到就在牠因感情受挫而一蹶不振的時候,狼會乘虛而入。牠立刻搖搖晃晃站起來,吃了一點,喝了一點,按照一隻藏獒天賦的職守,看護羊群牛群去了。
遺憾的是,以後我多次回到結隆鄉,再也沒有見到牧民朵讓和深深眷戀著我的大黑獒。聽說他們遷到別處去了,因為這裏的草原已經退化,牛羊已經吃不飽了。


很不幸我結束了三江源的長駐生涯,回到了我不喜歡的城市。在思念草原、思念藏獒的日子裏,我總是一有機會就回去的。雪山、草原、駿馬、牧民、藏獒、奶茶,對我來說,這是藏區六寶,我在精神上一生都會依賴它們。尤其是藏獒,我常常想,我是因為父親才喜歡藏獒的,父親為什麼喜歡藏獒呢?我問父親,父親不假思索說:「藏獒好啊,不像狼。」
父親的思維,是草原人的思維。在草原牧民的眼裏,狼是卑鄙無恥的盜賊,欺軟怕惡,忘恩負義,損人利己。藏獒則完全相反,精忠報主,見義勇為,英勇無畏。狼一生都為自己而戰,藏獒一生都為別人而戰。狼以食為天,牠的搏殺只為苟活;藏獒以道為天,牠們的戰鬥是為忠誠,為道義,為職責。
所幸父親生前,世人還沒提倡狼性,還沒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不然,父親該多麼的傷心。可惜父親生前,藏獒已經開始衰落,儘管有「藏獒精神」支撐著父親的一生,年邁的他,也只能蝸居在城市的水泥格子裏,懷想遠方的草原和遠方的藏獒。每次注視父親寂寞的身軀我就想,我一定要寫一本關於藏獒的書,主角除了藏獒,就是「父親」。

藏獒是由一千多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巨型古鬣犬演變而來的高原犬種,是犬類世界唯一沒有被時間和環境所改變的古老的活化石。牠曾是青藏高原橫行四方的野獸,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馴化,開始了和人類相依為命的生活。
作為人類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許多當之無愧的稱號,古人說牠是「龍狗」,乾隆皇帝說牠是「狗狀元」,藏民說牠是「森格」(獅子),藏獒研究者們說牠是「國寶」,是「東方神犬」,是「世界罕見的猛犬」,是「舉世公認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兇猛的大型犬種」,是「世界猛犬的祖先」。
西元一二七五年,義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這樣描寫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怪犬,牠體形巨大,如同驢子,兇猛聲壯,如同獅子。」
西元一二四○年,成吉思汗橫掃歐洲,把跟著他南征北戰的猛犬軍團的一部分三萬多隻藏獒留在了歐洲,這些純種的喜馬拉雅藏獒在更加廣闊的地域雜交繁育出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英國獒犬等等。這就是說,現存於歐亞兩陸的幾乎所有大型兇猛犬種的祖先都是藏獒。
父親把這些零零星星搜集來的藏獒知識抄寫在一個本子上,百看不厭。同時記在本子上的,還有一些他知道的傳說。這些傳說告訴我們,藏獒在青藏高原一直具有神的地位。古代傳說中神勇的猛獸「狻猊」,指的就是藏獒,因此藏獒也叫蒼猊。
在藏族英雄格薩爾的口傳故事裏,那些披堅執銳的戰神很多都是藏獒。藏獒也是金剛具力護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髏鬼卒白梵天的變體,是厲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厲神之後烏瑪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達拉姆和暴風神金剛去魔的坐騎,是雅拉達澤山和采莫尼俄山的山神,是通天河草原的保護神。而曾經幫助二郎神勇戰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隻孔武有力的喜馬拉雅藏獒。

所有這些關於藏獒的知識和傳說,給了父親極大的安慰,他從玉樹草原帶回家的那隻藏獒老死以後,牠們便成了父親對藏獒感情的唯一寄託。我曾經從報紙上剪下一些關於藏獒集散地、藏獒繁殖基地、藏獒評比大會和藏獒展示會的消息,送給父親,希望能帶給他快樂,卻沒想到帶給他的卻是憂慮。父親說,那還是藏獒嗎?那都是寵物。
在父親的心中,藏獒已經不僅是家獸,不僅是動物,而是一種高素質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張揚游牧精神的一種形式,藏獒不僅集中了草原的野獸和家獸應該具備的最好品質,而且集中了草原牧民應該具備的優秀品質。藏獒的風骨,不可能在人們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延續,只能在青藏高原的凌厲風土中磨礪。
如果不能讓牠們奔馳在缺氧至少百分之五十的高海拔原野,不能讓牠們嘯鳴於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不能讓牠們時刻警惕十里二十里之外的狼情和豹情,不能讓牠們把牧家的全部生活擔子扛壓在自己的肩膀上,牠們的敏捷、速度、力量和品行的退化,都將不可避免。所以,當城市中先富裕且閒暇起來的人們對藏獒的熱情日漸高漲之時,當藏獒的身價日漸昂貴之時,父親的孤獨也在日漸加深。
我不時安慰父親說,至少青藏高原還在,高原上的藏獒也還在。我還說,如果在青藏高原上保護自然環境,建立藏獒基地,藏獒的純粹也可以得到保證。父親卻苦笑著說:「即便那樣,狼已經不多了。」
是的,狼已經少了,虎豹熊羆也都少了,少了敵人的藏獒和藏獒的天性又豈能不少?父親已經料到,他心中的藏獒,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幸好父親沒有料到,狼少了,狼性和狼的文化、狼的崇拜卻橫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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