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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遊問俠之食趣--飲饌叢談

旅行者的美德

荷蘭的家賽斯•諾特博姆(Cees Nooteboom)在《西班牙星光之路》中談到他旅行在西班牙與葡萄牙交界處一小鎮時,偶然聽到服務生提起「蜥蜴」一詞,立刻警覺了起來,連忙向老闆打聽。獲知他們果然有賣蜥蜴餐,而且還不是小鬣蜥蜴。他馬上要了一客來品嘗,且在該書立了一個小節,題目就叫「蜥蜴晚餐」。
此君乃歐洲文學獎得主、荷蘭康士坦丁文學終身成就獎得主。此舉則顯示了他作為一名傑出旅行文學家所具有的敏感。
旅行者,需要許多條件。條件之一,就是須有一副好脾胃。
常見旅人出門,腸胃便患起思鄉病,須得到處找家鄉味或與家鄉相似的餐飲來吃,否則腸胃就要拉警報、搞暴動。某些人縱使不如此,對於平日不經見、不常吃的東西,大抵也儘量避著。非萬不得已,不肯嘗試。偶或試之,亦總是攢眉、捏鼻、咂舌、縮肩地淺嘗輕啜便罷。如吞毒藥,如上刀山,臨險履冰,不勝痛苦之狀。又或者,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反正人生至此,說不得,只好吃它一番。但卻是暫求果腹,不能消受其滋味也。如此旅行,雖然一路或許飽飫了眼福,可實在是痛苦,等於受罪。
偏偏異鄉之惱人處,就是奇奇怪怪的吃食特別多。如元朝方回的詩說:「秀州城外鴨餛飩。」這鴨餛飩,是沒孵成的卵。因已有雛鴨在裡面,將之取出鑷去細毛,洗淨烹煮而成,味極美。據朱彝尊《鴛鴦湖棹歌》說:「鴨餛飩小漉微鹽,雪後壚頭酒價廉」,知此物乃某些地方一般居民常食的小吃,但我估計現今就有許多人未必敢嘗試。推而廣之,各地醃、醬、鹵、漬、泡、浸、腐、臭的各色名物,奇形怪味,亦輒令人不敢向邇,且要暗自詫怪:為何這些地方竟有這些人,偏要來逐臭嗜痂?而又自怨自艾:為啥子要到這種鬼地方來活受罪,吃這種難吃噁心的鬼東西?
對了,就是噁心。旅人常患的,其實不是腸胃病,而是心病。心中嫌厭那些異鄉怪味,也疑慮著那些沒吃過的物事,且疑、且懼、且驚、且厭。於是看著難受,吃著可怕,喉頭一緊,胃一抽搐,可能就立刻哇吐了出來。縱或終於勉強沒吐,噁心作嘔之感,也仍然要盤縈在心頭。
況且還有不少人心中別有一把戒尺,或禁止自己吃葷,或禁止自己吃腥,或不吃魚,或不吃芥,或兩隻腳的不准自己吃,或會飛的也不能吃。種種戒律,在心上懸著刀尺,那就更無緣享受旅途中的美味了。
就算對飲食沒有禁忌,不至於堅壁清野,峻斥一切;大多數人也只是逆來順受型的,不會專心致意去「發現」異饌。要把異鄉那些我們原本不知道有而且還能吃的東西找出來,需要有發現者的眼光和機緣好運氣。要對這件事抱持著高度的敏感,以及亟欲一嘗、冒險探尋味蕾之神秘的心情。這種眼光和興致,與老饕並不相同,但卻是一名優秀或稱職的旅人所應當具備的條件。
要知道,一地水土一方人。每個地方的飲食,必與該地之地氣、風土、人情、世態相符應。不能親近該地的飲食,實際上就絕不能親近那個地方那個社會,更不能懂它理解它。那個地方越特別的飲食,越能顯示那個地方的氣質。
就像諾特博姆「發現」了那個小鎮餐廳有蜥蜴可吃,而這尾蜥蜴,伴在一盤碎番茄中,配上百里香、迷迭香,那不就是西班牙的氣質嗎?諾特博姆形容西班牙是「混亂的、粗野的、自我中心的、殘酷的。行過之處,永無止境的驚歎」。這種氣質,鬥牛,或西班牙舞孃的舞蹈,或許都足以顯示,但都不夠;只有那一股迷迭香混雜著蜥蜴肉味刺竄入腦時,你才能懂得什麼叫作西班牙。無怪乎他要刻意記述這一餐了。
我們每想起一個地方,總會想起那裡某一種或某幾種吃食,想起某一餐,道理即是如此。食物的氣味,用餐時的氣氛,店家的風情,一同用餐者的神態、聲語,整體激擾著我們的神經,在腦子裡浮漾出一幅特異的地圖,標示著那一個無可替代的地點。
像池田利子文《吃定義大利》就選了四十二事,寫成「挑逗味蕾的美食地圖」。蘇珊•羅德蘇格•韓特《二○年代:頹廢的巴黎盛宴》則借當時文人聚會飲宴、食譜及其故事背景來勾勒那個時代。旅行者,不論是空間的旅行,抑或進入時光隧道,都須對沿途所見食物食事,像風景名勝一般感興趣才是。
我稱不上是個旅行家,但萍蹤佚旅,漂泊久慣。宿在不知名的旅樓,吃著說不上名堂的食物,乃是常有之事。腹笥漸寬,撐拄肚腸的,都非書卷,而是臠肥膩脂與異卉奇珍。我不敢挑食,因而時要嘗鮮。未必是新鮮美味之鮮,也可能是鮮少、鮮奇之鮮。鮮奇者不一定是鮮美,故又時多驚異。什麼,這也能吃嗎?這東西是這樣吃的嗎?吃了會怎麼樣啊?
但我通常總想如諾特博姆嘗蜥蜴般,去試試當地人的飲食,旨不在知味,而是想藉此更瞭解那個地方。
可是,我也發現,人們對此等旅行者的好品德,並不尊敬。或者說,人基本上是個拘墟者。拘墟之見,之一是對遠方異地的人,充滿猜疑;之二則是對異地的飲食習慣不滿,對口味不拘墟者也不滿。
例如平常說到吃,大家總是嘲笑廣東人,說老廣兩隻腳的除了凳子不吃,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此外什麼都吃。SARS肆虐期間,廣東人之嗜食野味也因此竟成了罪狀。萬方有罪,罪在老廣,千夫所指,居然沒審判定讞就被稀裡糊塗地禁售、禁食了一番,迄今仍未完全解禁。
其實這恐怕是北方人對南方人一貫的偏見作祟,藉此機會便發作了起來,與SARS大約無甚直接之關係。清朝王侃《江州筆談》不是說嗎:「北人笑南人口饞,無論何蟲,隨意命名即取啖之。」現在,你看,果然就吃出毛病了吧,嘿嘿,咎由自取了吧!還不趕快停止?禁令出於北京,似乎就顯現著這麼一副口吻。
由北方觀點來看,閩粵人確實吃得太寬,也吃得可怕。明朝謝肇淛《五雜俎》卷九論南人口味時說:「南人口食可謂不擇之甚。嶺南蟻卵、蚺蛇皆為珍膳。水雞、蝦蟆其實一類。閩有龍虱者,飛來田中,與灶蟲分毫無別。又有土筍者,全類蚯蚓。擴而充之,天下殆無不可食之物。」跟王侃的講法差不多,都是在說閩粵人吃得太雜。
可是。謝肇淛自己是福建人,他立刻就自覺到這樣的說法也不見得公允。因為北方人同樣有令南方人感到難以消受的食物。所以他說:「燕齊之人食蠍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門人家取草蟲有子者,炸黃色入饌。余詫之,歸語從吏。云『此中珍品也,名蛐子,縉紳中尤雅嗜之』。然余終不敢食也。則蠻方有食毛蟲蜜唧者又何足怪?」
這個辯護很有趣,足見南方人北方人半斤八兩。某些東西,北方人看著害怕,不敢吃,那是因為北方原本不產那些物品,故自古以來無人吃食。乍見南蠻竟然啖咀此等噁心異物,不免詫怪失色。南方人吃這吃那,碰上北方的蛐子、蠍子,也一般驚疑不定,難以下箸。
可是,往往就是那令遠方來的人無法欣賞的東西,才最足以代表那個地方的特色。在北京,只知吃烤鴨、涮羊肉的人,是不能懂北京的,須得也去炸蛐子,或炸幾尾蠍子來吃吃。現在,這些東西,跟老北京人喝豆汁一樣,也稀罕少見了,未必買得著。成為現代化都會城市後,北京的飲饌口味,五方薈萃,而越來越向中間一般化靠攏,這些老傳統吃食自然日漸凋零,少人問津。卻也不是吃不著。多半只是因旅人遊客不甚曉得,或曉得而不敢品嘗,所以少人賣了。若碰上,炸蠍子可是有炸蜂蛹般的美味呢!
林語堂先生一九六一年在美國出版過一冊《輝煌的北京》(Imperial Peking : Seven Centuries of China),二○○三年才見譯本。於北京之吃食,譽為「正宗」。但所介紹的,僅有東興樓的芙蓉鴨片、正陽樓的蟹與烤羊肉、西門砂鍋居的豬肉、順治門外便宜坊的烤鴨,此不足以知北京也。


巴生宿緣
由泰國勿洞返回馬來西亞檳城後,即馬不停蹄,先趕至怡保,參加由「馬華公會」主辦的一場演講會,談「全球化知識經濟發展中華人之處境」。馬華公會方改選完畢,刻正推動終生教育,故邀吾等來此助拳。
怡保乃山城,地形類似廣西,陸上桂林也。多溶洞,是以多禪師、修道士。然此地舊為礦區,經濟發達,秘密會黨及妓女亦特多。頃經濟往下降,交通又不便,人口多外流,但仍不失為北馬第一大城,惜無時間遊賞。講畢又夜談甚晏,次日一早便驅車往吉隆坡。
抵吉隆坡,即去韓新傳播學院簽約並演講,論「華人文化之生命力」。韓新學院係林景漢先生獨立經營,昔余辦南華及佛光時均曾與之簽約,接受其畢業生來台深造,不乏已畢業者,今則由我歐亞大學與之續辦,將先開三研究所,今既演講,亦是招生說明會也。
繼而再匆匆趕去吃飯。原先陳漱石在我去勿洞途中,已來電聯絡,云準備好熊掌一隻,今抵吉隆坡即可大快朵頤,所以我很擔心時間不夠。偏偏吉隆坡又有文明社會之通病:堵車。堵得我心浮氣躁。後來方知熊掌沒法吃了,狗肉也沒時間去嘗,本來孝恩基金會還有人跟我說要安排去吃鱷魚,亦同樣沒空了。這令我大感氣沮,原本疲倦的身心,益發感到疲累。
在華人大會堂底下匆匆果腹,食不甘味。餐畢即去演講,談「華文教育的多元發展」。係林連玉基金會主辦。林連玉號稱「族魂」,但今晚也不知是否因我未食狗與熊之故,還是怎麼,總覺得場面冷清,人氣蕭瑟,和前兩年我來講時迥然不侔。華教鬥士陸庭諭老而彌堅,但觀點悲觀,益增蒼涼之慨。
講畢回旅邸,李豐楙已不支,先去打坐入睡了,我們則又去吃肉骨茶,返回再磋商了一下辦學的事。我與楊松年已累得不行,只有王琛發仍跳踉雀躍,精神不衰。看來他這屬兔的比我這屬猴的更厲害得多。
今日才是正事,要與馬來西亞大學合辦「道教與伊斯蘭教之對話」。但實在已兵疲馬困,倦憊難名。七點即出發,八時抵馬大。一大群人站在樓下恭迎校長,然後再恭迎部長。此地風氣如此,令我這退休校長大開眼界,但據說新加坡更可怕。
馬大校長前額縮塌,行動遲緩,然衣飾講究,皮鞋光可鑒人,我看著他,總覺得似山豬或熊。但他致詞時,用了一大段中文,頗博好評。部長致詞,則是華人而用英語,講了不少新疆的事,可惜有些錯誤。
我主題演講匆匆了事,無心戀戰,只覺得睏。正講間,雨傾盆而下,滂沱宏沛,天地為之晦閉,竟如昏夜一般。我低聲跟陳漱石商量:中午殺去吃熊掌罷!他偷偷按了手機去問店家,知那隻熊還在。兩人乃偷偷溜出來,冒此大雨開車至巴生。
行行重行行,宛如黑夜中擇路而行,好不容易繞抵巴生。原來卻是間海鮮店。店家陳先生,福建永春人,二十歲時才到大馬經營此店。但他酷好的,乃是南音,店中有一南音社,藏曲譜、樂器甚全。這太出乎我意料了,令我精神大振。跟他聊起來,他也很高興我略為知音,竟抱琵琶來,為我彈唱,並命其十一歲小孫女執檀板唱之。雨餘午後,坐此荒郊野店,聽南音、吃熊掌,真人生未有之奇也!
陳漱石不太動箸,讓我一人自斟酒自食肉,妙不可言。陳老先生的公子告訴我,馬來西亞已禁食此等物,也不易覓致,他一年更難得炮製此物幾回,我能吃上實是難得,他也很高興,因此又整治了一盤果子狸來。我說:此熊與我有緣呢,前世宿緣,故特萬里來此超度它哩!彼此哈哈大笑。


川中滋味長
曾見張大千先生宴請張學良等人之食單一紙,曰:干貝鵝掌、紅油豬蹄、蒜苔臘肉、乾燒鰉翅、六一絲、蠔油肚條、蔥燒烏參、清蒸晚菘、紹酒悶筍、乾燒明蝦、氽王瓜肉片、粉蒸牛肉、魚羹燴麵、煮元宵、豆泥蒸餃。看來賓主吃得十分盡興,所以張學良就請大千在菜單後面加上跋語,當成藝術品收藏了。
這菜單裡,除紅油豬蹄外,並不太顯麻辣特徵,與現今社會上對川菜之一般印象頗有差距。眼下的川菜館子,大都以麻辣燙、麻辣火鍋、水煮魚、水煮牛肉、酸辣魚等為號召。紅油泡椒以刺激味蕾,令人食之汗竄舌酥。重慶更曾有人建議以其麻辣火鍋作為其「城市名片」。我在杭州,也見過他們搬排大型歌舞新戲,說蜀人蘇東坡到杭州做官,發明了麻辣燙。可見川味麻辣,竟已眾口一詞,而與大千先生之庖治則異矣!
原因非常簡單:今之川菜,非昔日之川菜也。蘇東坡發明麻辣燙這種笑得死人的劇碼,居然獲得了大獎,足見今人頗不知史,亦不知味。
中國原生之辣椒,長在廣東、廣西和海南,是樹辣椒。當地人曾用為調料。可是四川無此品,亦未以之調味,所用辛香,主要是茱萸,蜀中又稱艾子。現在用的辣椒,乃是明末才由南美洲引進的觀賞花卉,又稱番椒。後來成為蔬菜,所以寫《聊齋》的蒲松齡,在其《農桑經》中列入花譜。到康熙間編《廣群芳譜》時就入了蔬譜。用它來調味,則最早見於朱彝尊的《食憲鴻秘》,大約在康雍之際。因此東坡固然不可能發明麻辣燙,就是想吃,他當時也吃不著。
辣椒作為調料,逐漸普及,事在清朝中葉,可是初僅流行於江南。辣風入蜀,年代甚晚。乾隆間著名之文人李化楠所著烹飪善本《醒園錄》,記錄菜餚三十九種、製作調料二十四種、醃漬粉二十五種,就都不重麻辣,滋味反而接近江浙,如糟魚、醉蟹、火腿、板鴨、風雞等均是。連其蒸西洋糕法、東洋醬瓜法、做東北餑餑法、關東煮雞鴨法,也都是流行於江浙的歐洲日本料理。
依大千先生食單及其他相關資料推測,蜀中辣風,乃是清末才逐漸發展來的。後起者踵事增華,辣上加辣,乃形成如今這一局面。
辣椒用在烹飪上,就如白粉用在女人的化妝上。一白可遮三醜,故靚妝多恃粉重。辣椒之辛亦足以掩脅眾味,因此做菜多用辣椒,是最取巧也是最能藏拙的辦法。一般食攤,刀功、火候、食材、調劑、手法都沒什麼講究,只要澆上了一大勺辣油,把客人辣得暈頭轉向,味蕾麻燙,其餘的自然也便無法吹求了。
到後來,索性菜也不用炒、料也不必調,一傢伙全扔進一汪子辣椒、花椒、胡椒的湯鍋裡,稀裡糊塗煮著就吃。烹飪技藝之門檻甚低,誰都可以開店。一般人喜其簡便,亦樂於就食。於是麻辣燙、麻辣火鍋等等乃大行其道。
巴蜀飲膳之藝,遂因此而頗為真正的食客所輕,認為在四大菜系中,格品居下,店雖開得多,菜卻賣不上好價錢。我在北京吃一桌潮州菜,常要兩三倍川菜的錢。而有些畏懼辣椒之霸道的人,又對川菜意存芥蒂,不敢問津,可說是兩不討好。在各地開四川館的人也很為難,辣子放少了,就會有一知半解的客人來質疑:「不是川菜嗎?為何不辣?」弄得只好拚命加辣,要讓人辣得胃疼,讓他見識見識川辣子的厲害。
但唐司空圖《詩品》曾說:「味在酸鹹之外」,川菜之味,其實也是在麻辣之外的。
如糖,江浙菜好放糖,眾所周知。然製糖之術,實始川中。初用蔗糖,唐代中葉四川和尚才加工成類似現在的白糖,稱為糖霜,見王灼《糖霜譜》。宋代以川中乳糖為貢品,據《本草》說,是以砂糖和牛奶煉製的,唯四川能做,銷行天下。入在菜裡,著名的有八寶鍋珍,是用蜜棗、橘紅桃仁等和糖,在鍋裡用菜油炒成。此外川菜所謂的魚香、怪味、鹹鮮、醬香、荔枝味、陳皮味、糖醋味也大量依賴糖調料,用得並不比江浙少。而以糖製成的各色甜品小點,更是精美繁多。此即非僅知川味麻辣者所能曉也。
川味也非僅厚重一路。可能恰好相反,川菜雖重滋味,但卻本應是淡雅的。例如豆腐、粥都是川中常食。清人黃雲鵠《粥譜》所載粥方二三七個,出於四川的就占了七十幾種,可見川人擅於做粥。豆腐各處當然也都吃,卻也不像四川吃得那麼多姿多彩,《調鼎新錄》所列芙蓉豆腐、杏酪豆腐等,達七十三種,無怪川菜館常以豆花莊為名了。還有冷麵。杜甫在四川時,盛讚之槐葉冷淘,即是用槐葉汁做成的涼麵,青碧色。宋代則有甘菊冷淘、水花冷淘等。這些東西,都是清素的,縱加調料,也不可能太過肥腴油膩。
這是川味的本底。因此東坡在《菜羹賦》裡說:「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又在《狄韶州煮蔓菁蘆菔羹》詩中稱羹應「尚含曉露清」。且云:「勿語貴公子,從渠醉膻腥。」又東坡煮魚之法,亦只是:「冷水下,入鹽如常法,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莖,不得攪。半熟,入生薑、蘿蔔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均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全不用大醬重劑。我以為這才是川味之本色。
再者,川菜之精華,亦不在大筵而在小吃。
大筵有田席和宴席兩類。田席其實就是農家菜。紅燒肉、薑汁雞、大雜膾、粉蒸肉、鹹燒白、夾沙肉、蒸肘子、燴明筍、清湯等合稱「九斗碗」,類似台灣鄉下的「辦桌」,不入品裁。宴席則以滿漢全席為最豪,或全牛、全羊、全魚、筍席、豆腐席、魚翅席之類,矜飾名目,亦非雅道。一些大菜,如獅子頭、叉燒雞、蒜泥白肉等,更是由外地引進,不如小吃精彩。
小吃著名的太多了,不能一一細述。我每回去四川,都喜穿街過巷、覓攤就鋪去找小吃。有些古代記錄有的,現在找不著了,如用三斗麵擀一張比幾間房子還大的餅;或白如雪、薄如紙,焦脆甜香的薄餅。有些偶然食得,念念不忘,如像麵條一般,棉糯鬆泡的提絲發糕;薄如一層白紙包著龍眼般大小的餡心之龍眼湯圓;閬中可放半年而不變味的白糖蒸饃;小販挑擔,現做現賣的蒸蒸糕……等都是。
可惜就跟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總要因歲月而變質而消失。現今街市整治,攤販不易存活;廣廈闊筵中,啖金波而咽玉液者又罕能知味。偶爾去「龍抄手」等處叫幾道小吃來嘗嘗,竟亦索然寡味。未來的川菜史,大概不免要走俗豔的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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