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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2)【風雲30周年紀念典藏版】

第一章  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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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下了半個月還在下,天天都是鵝毛飄灑。草原一片沈寂,看不到牛羊和馬影,也看不到帳房和人群,人世間的一切彷彿都死了。野獸們格外活躍起來,肆虐代替了一切,到處都是在饑餓中尋找獵物的狼群、豹群和猞猁群,到處都是緊張憤怒的追逐和打鬥。荒野的原則就是這樣,當你必須把對方當作唯一的食物而奮不顧身的時候,你就只能是一個暴虐而玩命的殺手、一個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的凶悍的賭徒。
保衛草原和牧民,保衛吉祥與幸福,使命催動著藏獒勇敢而忠誠的天性,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群在獒王岡日森格的率領下,撲向了大雪災中所有的狼群、所有的危難。

大黑獒那日終於閉上了眼睛,長眠對牠來說的確來得太早太早了。牠不想這麼快就離開這個讓牠有那麼多牽掛的世界,眼睛一直睜著,撲騰撲騰地睜著。但是牠毫無辦法,所有圍著牠的領地狗都沒有辦法,生命的逝去就像大雪災的到來一樣,是誰也攔不住的。
獒王岡日森格陪伴在大黑獒那日身邊,牠流著淚,自從大黑獒那日躺倒在積雪中之後,牠就一直流著淚,牠一聲不吭,默默地,把眼淚一股一股地流進了嘴裡:你就這樣走了嗎?那日,那日!跟牠一起默默流淚的,還有那日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還有許許多多跟那日朝夕相處的藏獒。
雪還在下,愈來愈大了。兩個時辰前,牠們從碉房山下野驢河的冰面上出發,來到了這裡。這裡不是目的地,這裡是前往狼道峽的途中。
狼道峽是狼的峽谷,也是風的峽谷,當狂飆突進的狼群出現在峽谷的時候,來自雪山極頂的暴風雪就把消息席捲到了西結古的原野裡:狼災來臨了。狼災是大雪災的伴生物,每年都有,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今年最先成災的不是西結古草原的狼,而是外面的狼,是多獼草原的狼,是上阿媽草原的狼。都來了,都跑到廣袤的西結古草原為害人畜來了。為什麼?從來沒有這樣過。獒王岡日森格不理解,所有的領地狗都不理解。但對牠們來說,理解事情發生的原由,永遠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是防止災難按照狼群的願望蔓延擴展。堵住牠們,一定要在狼道峽口堵住牠們。
出發的時候,大黑獒那日就已經不行了,腰腹塌陷著,眼裡的光亮比平時黯淡了許多,急促的喘息讓胸脯的起伏沈重而無力,舌頭外露著,已經由粉色變成黑色了。岡日森格用頭頂著牠不讓牠去。牠不聽,牠知道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日子,狼來了,而且是領地外面的狼,是兩大群窮凶極惡的犯境的狼。而牠是一隻以守護家園為天職的領地狗,又是獒王岡日森格的妻子,牠必須去,去定了,誰也別想阻攔牠。
岡日森格為此推遲了出發的時間,用頭頂,用舌頭舔,用前爪撫摩,用眼睛訴說。牠用盡了辦法,想說服大黑獒那日留下,最充分的理由便是:小母獒卓嘎不見了,你必須在這裡等著,牠回來找不見我們就會亂跑。在冬天,在大雪災的日子裡,亂跑就是死亡。小母獒卓嘎是大黑獒那日和岡日森格的孩子,出生還不到三個月,是那日第六胎孩子中唯一活下來的。其他五個都死了。那日身體不好,奶水嚴重不夠,只有最先出世也最能搶奶的小母獒叼住了那只唯一有奶的乳頭。六個孩子只活了一個,那可是必須呵護到底的寶貝啊。有那麼一刻,大黑獒那日決定聽從岡日森格的勸告,在牠們居住的碉房山下野驢河的冰面上等待自己的孩子。
可是,當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走向白茫茫的原野深處,無邊的寂寞隨著雪花瑟瑟而來時,大黑獒那日頓時感到一陣空虛和惶惑,差一點倒在地上。大敵當前,一隻藏獒本能的職守就是迎頭痛擊,牠違背了自己的職守,就只能空虛和惶惑了。而藏獒是不能空虛和惶惑的,那會使牠失去心理支撐和精神依託。母性的兒女情長、身體的疲病交加,都不能超越一隻藏獒對職守的忠誠。藏獒的職守就是血性的奉獻,狼來了,血性奉獻的時刻來到了。
大黑獒那日遙遙地跟上了岡日森格。獒王岡日森格一聞氣味就知道妻子跟來了,停下來,等著牠,然後陪牠一起走,再也沒有做出任何說服牠回去的舉動。
岡日森格已經知道大黑獒那日不行了,這是陪妻子走過的最後一段路。牠儘量克制著自己恨不得即刻殺退入侵之狼的情緒,慢慢地走啊,不斷溫情脈脈地舔著妻子。就像以前那樣,舔著牠那隻瞎了的眼睛,舔著牠的鼻子和嘴巴,一直舔著。大黑獒那日停下了,接著就趴下了,躺倒了,眼巴巴地望著丈夫,淚水一浪一浪地湧出來,眼睛就是不肯閉實了。岡日森格趴在了那日身邊,想舔乾妻子的眼淚,自己的眼淚卻嘩啦啦落了下來:你就這樣走了嗎?那日,那日!
也是一場大雪,西結古草原的大雪一來就很大,每年都很大,去年的大雪來得格外早,好像沒到冬天就來了。大雪成災的日子裡,正處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來到了尼瑪爺爺家。他家的畜群不知被暴風雪裹挾到哪裡去了,兩隻大牧狗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跟著畜群離開了帳房,一直沒有回來。畜群肯定死了,牠們是經不起如此肅殺的饑冷之災的,說不定連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都已經死了。尼瑪爺爺、尼瑪爺爺的兒子班覺、兒媳拉珍、孫子諾布與看家狗瘸腿阿媽、斯毛阿姨以及格桑和普姆,一個個蜷縮在就要被積雪壓塌的帳房裡,都已經餓得動彈不得了。
大黑獒那日立刻意識到自己應該幹什麼,牠先是走到尼瑪爺爺跟前,用流溢著同情之光的眼睛對他說:吃吧,吃吧,我正在餵奶,我的身體裡全是奶。說著牠騎在了躺倒在氈鋪上的尼瑪爺爺身上,用自己的奶頭對準了尼瑪爺爺的嘴。
尼瑪爺爺哭了,他邊哭邊吃。他知道母獒用奶水救活饑餓之人的事情在草原上經常發生,也知道哺乳期的母獒有很強的再生奶水的能力,不吃不喝的時候也能用儲存的水分和身體的脂肪製造出奶水來,但他還是覺得母獒給人餵奶就是神對人的恩賜,是平凡中的奇蹟。他老淚縱橫,只吃了兩口,就把大黑獒那日推給了身邊的孫子諾布。
諾布吃到了那日的奶,看家狗瘸腿阿媽、斯毛以及格桑和普姆也都依次吃到了那日的奶。接下來是拉珍,最後是班覺。大黑獒那日的奶水,讓他們從死亡線上走回來了。
一連五天都是這樣,大黑獒那日自己無吃無喝,卻不斷滋生著奶水,餵養著尼瑪爺爺一家四口人和四隻狗以及牠自己的兩個孩子。但體內的水分和脂肪畢竟是有限的,牠很快枯竭了,牠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奶水這麼快就會枯竭,還是不厭其煩地餵了這個再餵那個。
十張饑餓的嘴在那種情況下失去了理智,拚命的吮吸讓枯竭的奶水再一次流出,但那已經不是奶水,而是血水。血水汩汩有聲地流淌著,那麼多,那麼多,開始是白中帶血,後來是血中帶白,再後來就是一股紅似一股的純粹血水了。
大黑獒那日撲通一聲倒了下去,倒在了尼瑪爺爺身邊。尼瑪爺爺抱著牠,哭著說:「你不要再餵,不要再餵,我們不吃你的奶了。」但是奶水,不,是血水,還在流淌,就像大黑獒那日哺育後代的本能、吃肉喝水的本能、為人排憂解難的本能那樣,面對一群不從牠這裡汲取營養就會死掉的人和狗,血水不可遏制地流淌著,你吃也好不吃也好牠都在流淌。
那就只好吃了,尼瑪爺爺吃了,班覺吃了,拉珍吃了,諾布吃了,瘸腿阿媽吃了,斯毛吃了,格桑吃了,普姆吃了,還有那日自己的兩個孩子。他們一吃就挺住了,挺了兩天,獒王岡日森格和幾隻領地狗就叼著吃的用的營救他們來了。
叼來的是軍用的壓縮餅乾和皮大衣,是政府空投在雪災區域的救援物資。白茫茫的雪原上找不到人居的痕跡——火、或者帳房的影子——救援物資都投到昂拉雪山中去了。那是個雪狼和雪豹出沒的地方,是個只有藏獒才敢和野獸搶奪空投物資的戰場。獒王岡日森格帶著牠的領地狗群搶回來了一部分空投物資,分送給了牧民們。牧民們不知道這是政府的救援,虔誠地膜拜著說:多麼了不起的藏獒啊,牠們是神和人之間可以空行的地祇,把天堂裡的東西拿來救我們的命了。
岡日森格來了以後,發現妻子大黑獒那日已經站不起來了。那日皮包骨頭,把自己的血肉全部變成汁液流進了人和狗的嘴裡。牠給那日叼去了壓縮餅乾,那日想吃,但已經咬不動了。牠就大口咀嚼著,嚼碎了再嘴對嘴地餵。那一刻,岡日森格流著淚,大黑獒那日也流著淚,牠們默默相望,似乎都在祈禱對方: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就是這一次用奶水和血水救活尼瑪爺爺一家的經歷,讓大黑獒那日元氣大傷,精神再也沒有恢復到從前。身體漸漸縮小,能力不斷下降,第六胎孩子雖然懷上了,也生出來了,卻無法讓牠們全部活下來。乳房的創傷一直沒有痊癒,造奶的功能正在消失,奶水斷斷續續只有一點點,僅能讓一個孩子吃個半飽。大黑獒那日哭著,眼看著其他五個孩子一個個死去,牠萬般無奈,只能以哭相對了。
孩子死了之後,獒王岡日森格曾經那麼柔情地舔著自己的妻子,似乎在安慰牠:會有的,我們還會有的,明年,這個時候,我們的孩子,就又要出世了。大黑獒那日好像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孩子,嗚嗚地哭著,丈夫愈是安慰,牠的哭聲就愈大愈悲切。好幾個月裡,每當夜深人靜,牠都會悄悄地哭起來。
誰能想到,大黑獒那日傷心的不光是孩子,還有自己,牠知道自己就要走了,就要離開牠的草原牠的丈夫了。而對獒王岡日森格來說,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大黑獒那日都沒給牠一個從從容容傷心落淚的機會,牠只能在心裡嗚嗚地叫,就像身邊的風,在嗚嗚的鳴叫中蒼茫地難受著。

大黑獒那日死了,牠死在前往狼道峽阻擊犯境之敵的途中。獒王岡日森格淚汪汪地站起來,就在那日身邊用四條腿輪番刨著,刨著。所有的領地狗都淚眼汪汪地圍起來看著獒王,沒有誰過去幫忙,包括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牠們都知道獒王是不希望任何一隻別的狗幫忙的。獒王一個人在積雪中刨著,刨下去一米多深,刨出了凍硬的草地,然後一點一點把那日拱了下去。掩埋是仔細的,比平時掩埋必須儲存的食物時仔細多了。埋平了地面還不甘心,又用嘴拱起了一個明顯的雪包,然後在雪包邊撒了一脬尿,這是為了留下記號,更是為了留下威脅:藏獒的味道在這裡,哪個野獸膽敢靠近!
所有的領地狗——那些藏獒,那些不是藏獒的藏狗,都流著眼淚撒出了一脬尿,強烈的尿臊味兒頓時氤氳而起,在四周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具有巨大懾服力的屏障。
岡日森格用眼淚告訴埋在下面的那日:我還會來看你的,我不能讓狼和禿鷲把你刨出來吃掉,等著啊,我一定會來的。
然後牠來到大黑獒果日身邊,用鼻子碰了碰對方的臉,意思是說:你能不能留下來?你留下來吧,現在是大雪災的日子,狼群是瘋狂的,是無所顧忌的,光有氣味的守護恐怕不保險。
大黑獒果日立刻臥下了,好像是說:你不說我也會留下的,不能讓狼把牠吃掉,人會找牠的,人比我們還需要牠,要是看不到牠的屍體,人會一直找下去。
獒王岡日森格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在這個狼情急迫的時刻,與生俱來的藏獒的使命感完全左右著牠的想法和行動。狼來了,是多獼草原的狼,是上阿媽草原的狼,都來了,都跑到廣袤的西結古草原為害人畜來了。作為稱霸草原的一代獒王,如果不能帶著領地狗群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狼道峽口,擋住洶洶而來的狼群,那就等於放棄職責,等於行屍走肉。
岡日森格走著走著就跑起來。牠的奔跑如同一頭金色獅子在進行威風表演。鬣毛扎煞著,唰唰地抖,粗壯的四肢靈活而富有彈性,一種天造神物最有動感的獸性之美躍然而出。讓漫天飛舞的雪花都相信,牠那健美的肌肉在每一次的伸縮中,都能創造出如夢如幻的速度和力量。
但就是這樣一隻山呼海嘯的藏獒,牠的眼睛是含淚的,因為自己的愛人大黑獒那日走了,永遠地走了!

像一隻鵬鳥的飛翔,颯爽飄舞的毛髮如同展開的翅膀,獒王岡日森格不知疲倦地奔跑著,身邊是疾馳的景色,是暴風雪的嘯叫。而在暴風雪看來,獒王岡日森格和牠的領地狗群才是真正揮灑不盡的暴風雪。
緊跟在獒王身後的,是一隻名叫江秋邦窮的大灰獒。牠身形矯健,雄姿勃勃,灰毛之下,滾動的肌肉鬆緊適度地變奏著力量和速度,讓牠的奔跑看起來就像水的運動,流暢而充沛、有力而柔韌。
下來是徒欽甲保,一隻黑色的鋼鑄鐵澆般的藏獒,大力王神的化身。牠的奔跑就像漫不經心的走路,看起來不慌不忙,但速度卻一如疾風捲地。牠黑光閃亮,在一地縞素的白雪中,煞是耀眼。
離徒欽甲保不遠,是牠的妻子黑雪蓮穆穆。穆穆的身後,緊跟著牠們出生只有三個月的孩子小公獒攝命霹靂王。也是挾電攜雷的疾馳,也是威武雄壯的風姿,無論是公的,還是母的小的,都在按照草原和雪山亙古及今的塑造,自由地揮灑著生命的拚搏精神和陽剛而血性的質量,不可遏制地展示著野性的美麗和原始的爛漫。
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狼道峽口開闊的山原之上,狼影幢幢,已經可以聞到可以看到了。那麼多的狼,為什麼是那麼多的狼?所有的領地狗百思不得其解:往年不是這樣的,往年再大的雪災,都不會有這麼多外來的狼跑到西結古草原來。狼群分佈在雪岡雪坡上,悄悄地移動著,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應戰。
這個多雪的冬天裡,第一場獒對狼的應戰,馬上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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