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一片黃土。晴有日。日將落。
陸小鳳在落日下走上了這一片黃土,晚霞起,土色紅,紅如血。
鮮血也已乾涸凝結如黃土。
陸小鳳,用他天下聞名的兩根手指,撮起了一撮黃土。他這雙也不知道曾經拗斷過多少武林名俠刀劍的手指,竟忽然覺得有些刺痛。
因為,他知道土中有他朋友的血。
二
陸小鳳和「一劍乘風」柳如鋼最後一次喝酒的時候,已經是在七個月以前了。
柳如鋼在酒已微醉時,忽然又倒了兩大碗酒,一定要陸小鳳跟他乾杯。
他是有理由的。
「今宵酒醉,從此一別,我們很可能要有三五個月不會見面了。」他說:「也很有可能從此不復再見。」
「為什麼?」陸小鳳急著問。
「因為我明天一早,就要到一個花不香鳥不語雞不飛狗不跳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
「去幹什麼?」
柳乘風笑了笑:「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你當然也應該知道我要去幹什麼。」
柳乘風是「巴山」的第一嫡傳掌門弟子,他的「七七四十九手迴風舞柳劍」在江湖中的地位,也許不能排名第一,可是也不會在五名之外。
這種劍法是絕對要輕功來配合的。
他的劍法和輕功都同樣受到武林中人的佩服和尊敬。
可是別人最佩服他的,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格。
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人,用過多少名詞形容過「柳」。有人說柳如絲,有人說柳如雪。不管是如絲如雪,在一般人心目中,柳總是柔的。
我們的這位柳先生,當然也有如絲如雪的一面。
他的思慮密如絲,他的怒氣如雪,在眨眼間就會溶化。
可是他的性格卻烈如鋼。
陸小鳳當然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要去做的,一定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所以才會說這種話。」
柳如鋼不說話,不說話通常就是默認。
陸小鳳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去做的這一件是什麼事?」
柳先生還是不說。
在這種情況下,不說話的意思,就會變成是他根本不願陸小鳳知道,他要去做的是件什麼樣的事。
那麼這件事無疑是一件極機密的秘密。
陸小鳳無疑可以算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他在陸小鳳面前都不肯說出來,那麼他也不會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說出來的。
所以,陸小鳳也不再問。
陸小鳳只問:「你要去的那個連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
柳乘風沉默了很久才說:「那個地方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不過我還是可以告訴你。」他說:「那是個遠在西北邊陲的小鎮,鎮名叫作黃石,黃金的黃,石頭的石。」
三
從此一別後,柳乘風就人影不見,七、八個月來一直不見人影。
沒有人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只有陸小鳳知道,因為他一直把陸小鳳當作他可以共秘密、共患難的朋友。
可是陸小鳳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小鎮上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忽然失蹤?
陸小鳳是個夠義氣的朋友,也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遇到了這種事,你說他會怎麼辦?
他當然也要追到那個小鎮去。
二 一個窮得要死的人
一
高原、黃土、風沙。
黃石鎮就在這一片風沙中,一片高原上。高原上滾滾的黃土,遠遠的看過去就好像一捲捲金沙。
在這個小鎮上,一直流傳著一種傳說。
──在這裡附近的某一個地方,埋藏著一宗巨大的寶藏。這個寶藏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黃金,數量連估計都無法估計的黃金。
遺憾的是,沒有人能找到,也沒有人能看到這些黃金,只看見了永遠在風中滾滾流動不息的黃沙。
黃金是每個人的夢想,無邊無際的黃沙卻宛如噩夢。黃金的夢滅了,尋金的人走了。來去之間,小鎮漸漸沉沒,至今已荒涼,已經很少再有陌生的行旅來到。
小鎮上的住戶,已經只剩下一些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的人家,已經準備老死在此間。他們看見了一位陌生的遠來客,總是覺得好高興好興奮。
陸小鳳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們對他的態度就是這樣子的。
二
但陸小鳳走入這個小鎮時,並沒有看到這種熱情和興奮。他第一眼看見的,只不過是一條貧窮的街道和一個窮得要死的人。
其實這個人還不能算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穿一身已經不能算衣服的破衣服,用一種懶得要命的姿勢,坐在街角的一家屋簷下。
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坐在那裡,他是縮在那裡。像是一條小毛蟲一樣縮在那裡,又好像一個小烏龜縮在殼子裡一樣。他沒有錢,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前途。他什麼都沒有。
他怕。
什麼他都怕,所以他只有縮著。縮成一團,縮在自己的殼子裡,來躲避他最怕的貧窮、飢餓、輕蔑和打擊。
因為他是個孩子,所以他不知道他所害怕的這些事,無論縮在一個什麼樣的殼子裡,都躲避不了的。
可是他看到陸小鳳的時候,他眼睛忽然亮了,他這雙發亮的眼睛,居然是一雙很可愛的大眼睛。
這雙眼睛看到陸小鳳的時候,簡直就好像一條餓狗看見一堆狗屎,一個王八看見一顆綠豆一樣。
幸好陸小鳳既不是綠豆,也不是狗屎。陸小鳳走到他面前來,只不過想問他一件事而已。
一個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且打算在這個地方逗留一段日子,他第一件想問的事情,當然是想問這個地方的客棧在哪裡?先解決他最基本的食宿問題。
「客棧?」這個小孩笑得連鼻子都皺了起來:「你要問客棧在哪裡?這裡窮得連兔子都不會來拉屎,窮得連蒼蠅和老鼠都快要餓死了,怎麼會有客棧?」
「這裡連一家客棧都沒有?」
「連半家都沒有。」
「那麼,從這裡路過的人,晚上要投宿的時候要怎麼辦?」
「不怎麼辦。」小叫化說:「因為根本就沒有人願意從這裡路過。就算多走幾十里路,也沒有人願意從這條路上走。」
陸小鳳盯著這個看起來又骯髒又討厭又懶又多嘴的小叫化看了半天,忍不住問:「這個地方真的這麼窮?」
小叫化嘆了口氣:「不但窮,而且簡直要把人都窮死。不但我要窮死了,別的人就算還沒有窮死,最少也已經窮得半死不活。」
「可是你好像還沒有死。」陸小鳳說。
「那只不過我還有一點本事可以活下去。」
「什麼本事?」
「我是個小叫化,是個小要飯的。像我這種人雖然窮,可是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活下去的。」
陸小鳳笑了。
「我記得你剛剛好像說過這地方的人自己都好像窮得快要死了,哪裡還有什麼閒錢剩飯可以接濟你?」
小叫化也笑了。
「大少爺,看起來你真的是位大少爺。小叫化的事,你當然不會懂的。」
「哦?」
「像我這麼樣一個小叫化,在這麼樣一個窮得幾乎快要被別人殺掉煮成人肉湯的地方,我居然還能夠活下去,我當然還另有副業。」
「副業?」陸小鳳問:「什麼副業?」
「要講起這一類的事,可就是件很大的學問了。」小叫化忽然挺起了胸坐起來:「在這一方面,我可真的可以算是個專家。」
陸小鳳對這個小叫化,好像愈來愈感興趣了。
小叫化又說:「老實告訴你,我的副業還不止一種哩。只可惜在我七、八十種副業中,真正能夠賺錢的只有兩種。」
「哪兩種?」
「第一種,最賺錢的就是碰上你們這種從外地來的冤大頭。」他指著陸小鳳說:「像你們這種冤大頭的錢不賺也白不賺,賺了也是白賺。」
陸小鳳苦笑:「你說的真他媽的對極了,我現在簡直好像漸漸有一點快要佩服你了。」
他又問這個小叫化:「可是如果沒有我這樣的冤大頭來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那只有靠我第二種副業了。」小叫化說:「我第二種副業就是偷,有機會就偷。見錢就偷,六親不認,能偷多少就偷多少,偷光為止。」
這就是這個小叫化生存的原則。
可是陸小鳳對他並沒有一點輕視的意思,也沒有想要把一個大巴掌摑到他的臉上去,反而心裡覺得有一種深沉的悲哀。
──這個世界上豈非有很多很有面子的人,生存的原則和這個不要臉的小叫化一樣。
三
這個小鎮實在很貧窮,陸小鳳走遍天涯,還從沒有看到過比這裡更貧窮荒瘠的地方。
他實在不能了解一個像柳乘風那樣的人,為什麼會到這種地方來?
他更不能了解,一個像這樣的地方,會發生什麼值得讓柳乘風不遠千里而來的事,而且是一件能夠讓柳乘風覺得有生死危險的事。
一個無名的小鎮,一位負天下盛名的劍俠,本來根本不可能連在一起的。
奇怪的是,他們之間,卻偏偏好像有一種神秘而詭異的關係。
更奇怪的是,柳乘風居然真的就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所以陸小鳳決心要查出這個小鎮和他這個好朋友之間的關係來。
只可惜,至今為止,他只看見了這麼樣一個又可悲又可憐,卻好像有一點可愛的小叫化。
陸小鳳走過很多地方,走遍了天涯海角,走過大大小小、各式各樣不同的城市鄉村鎮墟。
無論什麼地方,都至少有一家雜貨店。就算沒有客棧沒有妓院沒有綢緞莊沒有點心舖沒有騾馬行沒有糧食號,可是最少總有一家雜貨店。
因為雜貨店總是供應人們最基本需要的所在。
陸小鳳這一生中,也不知道看過多少奇奇怪怪的雜貨店了。有些雜貨店甚至可以供應人們一些最特別的要求。
可是陸小鳳從來也沒有見過像這家雜貨店,這麼奇怪的一家雜貨店。
這家雜貨店當然就在這個小鎮上,這家雜貨店的名字居然叫作「大眼」。當然就是那個像小烏龜一樣的小叫化帶他來的。
一塊已經被風沙油煙燻染得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塊墓碑一樣的木頭上,只刻著一隻大眼睛,就是這家雜貨店的招牌。
「大眼,大眼雜貨店。」陸小鳳搖頭:「這家店的字號真奇怪。」
「一點都不奇怪。」小叫化說:「店主的名字叫王大眼,店名當然也就順理成章的叫大眼。」
陸小鳳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根本不能明瞭這句話的意思。
事實上,沒有見到過王大眼的人,誰也不能夠完全明瞭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像王大眼這樣的人,是很少有人能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