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玉老虎(中)【珍藏限量紀念版】

酒也有很多種。
有一種顏色紅得像血一樣的,是波斯進貢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裡更美,一種神秘而淒艷的美。
白衣人淺淺啜了一口,慘白的臉上彷彿也有了種神秘而淒艷的紅暈。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的行蹤雖然很秘密,可是近年來好像也漸漸洩漏了出去,我昔年仇家的門人子弟,已有人到九華山來尋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鳳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個人,就是我一個極厲害的仇家門下。」
鳳娘垂下頭,盡量不去想那個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這白衣人間的關係。
白衣人道:「我雖不怕他們,可是我的毒隨時都可能發作,那時我就難免要死在他們的手裡。」
他臉上的紅暈漸漸消褪,終於又轉臉凝視鳳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隨我的人,也必死無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慘。」
鳳娘沒有開口。她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本不該把這些事告訴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訴你這些事,只因為我……我想要你在這裡陪著我。」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來,鳳娘也吃了一驚。
白衣人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寂寞,從來沒有找到過一個合適的人能夠陪我說說話的。」
像鳳娘這樣的女人世上的確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對你並沒有別的意思,你應該看得出我已是個廢人。」
他雖然也在盡量控制著自己,可是一種誰也無法控制的痛苦和悲傷,已經從他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裡露了出來。
鳳娘沒有讓他再說下去,忽然道:「我答應你。」
白衣人彷彿也吃了一驚,道:「你……你答應我?」
鳳娘道:「我可以留在這裡陪你。」
現在她還不能見到無忌,不管為了什麼原因,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顧自己,絕不會為她傷心的。
她覺得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這個又驕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憐的人,過幾天比較快樂的日子。
白衣人臉上又泛起了那種紅暈,道:「我並不勉強你。」
鳳娘道:「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不願做的事,誰也不能勉強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鳳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應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說。」
鳳娘道:「只要一有了無忌的消息,你就要讓我走。」
白衣人道:「你沒有別的條件?」
鳳娘道:「如果你還要答應我別的條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著她,慘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樹木忽然又有了生機。
對某種人來說,「賜予」遠比「奪取」更幸福快樂。
鳳娘無疑就是這種人。
瞎子遠遠的站在一旁,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裡,卻又彷彿看到某種悲哀和不幸。
二
到了這裡之後,鳳娘也沒有中斷她每天寫日記的習慣。
她是根據一個精確的「滴漏」來計算日期的,每個月相差不會在半個時辰以上。
那時的曆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單純而平淡,只要選出其中三天的記載,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幾個月之間的遭遇和經歷了。
這三天,當然是特別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命運的事,就是在這三天中發生的事。
這些事有的幸運,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事,發生在九月二十三。
九月二十三,晴。
在這裡雖然看不到天氣的陰晴,我卻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時候,衣服穿得很單薄,回來時身上和腳底都是乾的。
他出去,是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這裡一直都沒有看見過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讓我們相會。
「地藏」實在是個怪人,小雷也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其實他們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從來沒有恨過他,他那樣對我,也許只因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母愛——也許我長得像他母親。
在孩子們心目中,母親永遠都是天下最溫柔美麗的女人。
可是他為什麼要出走呢?
我想問「地藏」,他的脾氣卻忽然變得很暴躁,對我也比平常兇惡。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為小雷的出走而生氣、傷心。
他對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們在找小雷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這地方一共間隔成了十六間房,後面還有個石門,平時總是關著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一個秘密的寶庫。
今天他們什麼地方都去找過,卻沒有到那裡去,難道他們認為小雷絕不會躲在那裡,只是因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的去問那位瞎先生,他聽了我的話,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話也不說就走了。
我從未見他這麼害怕,他怕的是什麼?
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來今天又應該是月圓的時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月亮是否還像以前那麼圓?
我已經在這裡度過四個月圓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無忌,天天都在想,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我從來沒有說起過他。
因為我知道說也沒有用。
無忌好像在一種很特別的情況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個時候,才能見到他。
我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絕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他對我也很好,從來沒有對我「有別的意思」,這一點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從小雷出走了以後,他的脾氣愈來愈奇怪,常常一個人躺在棺材裡,整天整晚的不說話,我也只有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
這種日子自然並不太好過,可是我總算已度過來了。
有人說我很軟弱,也有人說我像瓷器一樣,一碰就會碎。
我從來沒有反駁過。
人身上最軟的是頭髮,最硬的是牙齒,可是一個人身上最容易壞,最容易脫落的亦是牙齒,等到人死了之後,全身上下都腐爛了,頭髮卻還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卻不會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說話,用手不停的動,用腳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堅硬」之間,也不是絕對可以分別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為了我。
原來他走的時候,還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幾句話:
「我喜歡鳳娘,你搶走了鳳娘,我走,總有一天我會搶回來的。」
小雷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為什麼會這樣對我。
每個月圓的時候,「地藏」就會變得特別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氣更壞,而且還喝了一點酒,所以才會把小雷這封信拿給我看。
現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為什麼會有那種眼色。
他一定認為我來了之後,就會帶來災難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過是個例子而已。
我並沒有為小雷擔心,像他那樣的孩子,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吃虧的。
我只希望他不會走入歧途,因為他太聰明,劍法又那麼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亂了。
我是在八月十五那一天開始學劍的,到今天也有三個月了。
我連一點劍術的根基都沒有,除了小時候我從三叔那裡學了一點內功吐納的方法之外,我根本連一點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說我可以學劍。
他說我也很古怪,說不定可以練成一種江湖中絕傳了很久的「玉女劍法」,因為我的脾氣性格很適合練這種劍法。
我從來不知道練劍也要看一個人的性格和脾氣,我練了三個月,也不知道究竟練到怎麼樣了。
只不過「地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說他以前「一劍縱橫,天下無敵」,好像並不是在吹噓。
他的劍法實在很驚人。
有一次他說,他可以從我頭上削斷一根頭髮,只削斷一根,然後再把這一根頭髮削斷,隨便我要他削成幾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頭髮梳得很緊,只看見他手裡的劍光一閃,我的頭髮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這根頭髮落在地上時,已變成了十三段。
他的劍光只一閃,我的頭髮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斷成了十三段。
我雖然不懂劍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劍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為他出手實在太快,快得讓人沒法子相信。
他說我已經把「玉女劍法」中的訣竅全都學會了,只要以後能常常練,別人就算練過十年劍,也未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絕對是位明師,卻不能相信我會是個這麼好的徒弟。
不管怎麼樣,只要他一躺進棺材,我就會去找把劍來練。
我當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龕裡的那把劍,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碰過。
他常說,現在就連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劍,因為那把劍從未敗過,現在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天下無敵的劍客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覺的,在這裡已經過了快八個月了,今天已經到了無忌父親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無忌成親的日子,每個人都說那是個大吉大利的黃道吉日。
唉!那是個什麼樣的黃道吉日?那一天發生的慘案,不但害了老爺子的命,毀了無忌一家人,也毀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爺子沒有死,今天我是個多麼幸福,多麼快樂的人,說不定我已有了無忌的孩子。
可是今天……
在「今天」這兩個字下面,有很多潮濕的痕跡,彷彿是淚痕。
難道今天發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還要悲慘可怕?
如果你能夠看到她這些秘密的記載,看到這裡,你當然一定會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跡,遠比平常潦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