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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作品精選13:苦竹雜記【經典新版】

〈小引〉
《寶慶會稽續志》卷四苦竹一條云:「山陰縣有苦竹城,越以封范蠡之子,則越自昔產此竹矣。謝靈運《山居賦》曰,竹則四苦齊味,謂黃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烏末苦,頓地苦,掉顙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筍以黃苞推第一,謂之黃鶯苦。孟浩然詩,歲月青松老,風霜苦竹餘。」
苦竹有這好些花樣,從前不曾知道,頓地掉顙云云彷彿苦不堪言,但不曉得味道與蕺山的蕺怎樣。《嘉泰會稽志》卷十七講竹的這一條中云:
「苦竹亦可為紙,但堪作寓錢爾。」案紹興製錫箔糊為「銀錠」,用於祭祀,與祭灶司菩薩之太錠不同,其裱褙錫箔的紙黃而粗,蓋即苦竹所製者歟。我寫雜記,便即取這苦竹為名。
《冬心先生畫竹題記》第十一則云:「酈道元注《水經》,山陰縣有苦竹裡,裡中生竹,竹多繁冗不可芟,豈其幽翳殄瘁若斯民之餒也夫。山陰比日凋瘵,吾友舒明府瞻為是邑長,宜憫其凶而施其灌溉焉。予畫此幅,冷冷清清,付渡江人寄與之,霜苞雪翠,觸目興感為何如也。」此藹然仁人之言,但與不佞的意思卻是沒有干係耳。
廿四年六月十三日,於北平。

〈冬天的蠅〉
這幾天讀日本兩個作家的隨筆,覺得很有興趣。一是谷崎潤一郎的《攝陽隨筆》,一是永井荷風的《冬天的蠅》,是本年四五月間出版的。這兩個人都是小說家,但是我所最喜歡的還是他們的隨筆。
說也湊巧,他們一樣地都是東京人,就是所謂「江戶子」,年紀都是五十出外,思想不大相同,可是都不是任何派的正宗。兩人前不屬自然派,後不屬普羅文士,卻各有擅場,谷崎多寫「他虐狂」的變態心理,以《刺青》一篇出名,永井則當初作耽美的小說,後來專寫市井風俗,有《露水的前後》是記女招待生活的大作。
他們的文章又都很好,谷崎新著有《文章讀本》,又有《關於現代口語文的缺點》一文收在《倚松庵隨筆》中。我讀他們兩人的文章,忽然覺得好有一比,谷崎有如郭沫若,永井彷彿郁達夫,不過這只是印象上的近似,至於詳細自然並不全是一樣。
說到文章,我從前也很喜歡根岸派所提倡的寫生文,正岡子規之外,阪本文泉子與長塚節的散文,我至今還愛讀,可是近來看高濱虛子的文集《新俳文》與山口青村的《有花的隨筆》,覺得寫是寫得漂亮,卻不甚滿足,因為似乎具衣冠而少神氣。古來的俳文不是這樣的,大抵都更要充實,文字縱然飄逸幽默,裡邊透露出誠懇深刻的思想與經驗。自芭蕉,一茶以至子規,無不如此,雖然如橫井也有純是太平之逸民,始終微笑地寫那一部《鶉衣》者也不是沒有。
谷崎永井兩人所寫的不是俳文,但以隨筆論我覺得極好,非現代俳諧師所能及,因為文章固佳而思想亦充實,不是今天天氣哈哈哈那種態度。《攝陽隨筆》裡的《陰翳禮贊》與《懷東京》都是百十頁的長篇,卻值得一氣讀完,隨處遇見會心的話,在《倚松庵隨筆》裡有《大阪與大阪人》等一二篇也是如此。
《冬天的蠅》內有文十篇,又附錄舊稿八篇為一卷曰「墨滓」。卷首有序六行云:
「討人厭而長生著的人呀,冬天的蠅。想起晉子的這句詩,就取了書名。假如有人要問這意思,那麼我只答說,所收的文章多是這昭和九年冬天起到今年還未立春的時候所寫的也。還有什麼話說,蓋身老矣,但愈益被討厭耳。乙亥之歲二月,荷風散人識。」
谷崎今年才五十,而文中常以老人自居,永井更長七歲,雖亦自稱老朽,紙上多憤激之氣,往往過於谷崎,老輩中唯戶川秋骨可以競爽,對於偽文明俗社會痛下針砭,若島崎藤村諸人大抵取緘默的態度,不多管閒事了。《冬天的蠅》的文章我差不多都喜歡,第二篇云「枇杷花」,末云:
「震災後自從銀座大街再種柳樹的時候起,時勢急變,連妓家酒館的主人也來運動議員候補這種笑話現在想聽也聽不到了,但是這咖啡館的店頭也時常裝飾著穿甲胄的武士土偶,古董店的躉賣廣告上也要用什麼布珍品之炮列運廉賣之商策這種文句了。
我喜歡記載日常所見聞的世間事件,然而卻不欲關於這些試下是非的論斷。這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思想與趣味是太遼遠地屬於過去之廢滅的時代也。……
在陋屋的庭園裡野菊的花亦既萎謝之後,望著顏色也沒有的枇杷花開著,我還是照常反覆念那古詩,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這樣地,我這一身便與草木同樣地徒然漸以老朽罷。」
上文裡彷彿可以看出些感傷的氣味,其實未必盡然,三年前在《答正宗谷崎二氏的批評》中云:「大正三四年頃,我將題為『日和下馱』的《東京散策記》寫完了。我到了穿了日和下馱(晴天屐)去尋訪古墓,實在早已不能再立在新文學的先陣了。」
所以他這種態度至少可以說是二十年來已是如此,他之被人討厭或是討厭人因此也由來已久,《冬天的蠅》不過是最近的一種表示罷了。
前年出版的《荷風隨筆》中有《討厭話》與《關於新聞紙》兩篇文章,對於文人記者加以痛罵,在《日和下馱》第一篇中也有很好的一段話,這乃是大正三年(一九一四)所寫:
「日本現在與文化已爛熟了的西洋大陸的社會情形不同,不管資本有無,只要自己想做,可做的事業很不少。招集男女烏合之眾,演起戲來,只須加上為了藝術的名號,就會有相當的看客來看。引動鄉間中學生的虛榮心,募集投稿,則文學雜誌之經營也很容易。借了慈善與教育的美名,迫脅軟弱的職業藝員,叫他們廉價出演,一面強售戲券,這樣開辦起來,可以得到濕手捏小米的大賺頭。
「從富豪的人身攻擊起手,漸漸得了凶頭子的名望,看到口袋充滿的時候巧妙地搖身一變,成為紳士,擺出上流的模樣,不久就可做到國會議員。這樣看來,要比現在日本可做的事多而且容易的國家恐怕再也沒有了。可是,假如有人看不起這樣的處世法的,那麼他宜自退讓,沒有別的法子。
「想要坐市內電車去趕路的人,非有每過車站時不顧什麼面子體裁,把人家推開,橫衝直撞地蹦上去的蠻勇不可。若是反省自己沒有這樣蠻勇,那麼與其徒然在等候空的電車,還不如去找汽車不經過的小胡同,或是得免於街道改正之破壞的舊巷,雖然龜步遲遲,還是自己躑躅地去步行吧。
「在市內走路,本來並不一定要坐市設的電車的。只要忍受些許的遲延,可以悠悠闊步的路現在還是多有。同樣地,在現代的生活上,也並不一定如不用美洲式的努力主義去做便吃不成飯。只要不起鄉下紳士的野心,留了鬍子,穿了洋服,去嚇傻子,即使身邊沒有一文積蓄,沒有稱為友人之共謀者,也沒有稱為先輩或頭領之一種阿諛的對象,還可以經營優遊自適的生活的方法並不很少。即使一樣去做路邊擺攤的小販,與其留了鬍子,穿了洋服,用演說口調作醫學的說明,賣莫明其妙的藥,我也寧可默然在小胡同的廟會裡去烙了小棋子餅賣,或是捏面人兒也罷。」
一抄就抄了一大串,我也知道這是不很妥當的。第一,這本不是《冬天的蠅》裡邊的文章。第二,永井的話在中國恐怕也難免於討人厭。抄了過來討人家的不喜歡,我們介紹人對於原作者是很抱歉的事,所以有點惶恐,可是翻過來說,原作者一句句的話說得對不對,我可以不必負責,因為這裡並不是在背聖經也。
六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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