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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雜文精選(8):南腔北調集【經典新版】

〈題記〉

一兩年前,上海有一位文學家,現在是好像不在這裡了,那時候,卻常常拉別人為材料,來寫她的所謂「素描」。我也沒有被赦免。據說,我極喜歡演說,但講話的時候是口吃的,至於用語,則是南腔北調。前兩點我很驚奇,後一點可是十分佩服了。
真的,我不會說綿軟的蘇白,不會打響亮的京腔,不入調,不入流,實在是南腔北調。而且近幾年來,這缺點還有開拓到文字上去的趨勢;《語絲》早經停刊,沒有了任意說話的地方,打雜的筆墨,是也得給各個編輯者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的,於是文章也就不能劃一不二,可說之處說一點,不能說之處便罷休。即使在電影上,不也有時看得見黑奴怒形於色的時候,一有同是黑奴而手裡拿著皮鞭的走過來,便趕緊低下頭去麼?我也毫不強橫。
一俯一仰,居然又到年底,鄰近有幾家放鞭爆,原來一過夜,就要「天增歲月人增壽」了。靜著沒事,有意無意的翻出這兩年所作的雜文稿子來,排了一下,看看已經足夠印成一本,同時記得了那上面所說的「素描」裡的話,便名之曰《南腔北調集》,準備和還未成書的將來的《五講三噓集》配對。
我在私塾裡讀書時,對過對,這積習至今沒有洗乾淨,題目上有時就玩些什麼《偶成》,《漫與》,《作文秘訣》,《搗鬼心傳》,這回卻鬧到書名上來了。這是不足為訓的。
其次,就自己想:今年印過一本《偽自由書》,如果這也付印,那明年就又有一本了。於是自己覺得笑了一笑。
這笑,是有些惡意的,因為我這時想到了梁實秋先生,他在北方一面做教授,一面編副刊,一位嘍囉兒就在那副刊上說我和美國的門肯(H.L.Mencken)相像,因為每年都要出一本書。每年出一本書就會像每年也出一本書的門肯,那麼,吃大菜而做教授,真可以等於美國的白璧德了。
低能好像是也可以傳授似的。但梁教授極不願意因他而牽連白璧德,是據說小人的造謠;不過門肯卻正是和白璧德相反的人,以我比彼,雖出自徒孫之口,骨子裡卻還是白老夫子的鬼魂在作怪。指頭一撥,君子就翻一個筋斗,我覺得我到底也還有手腕和眼睛。
不過這是小事情。舉其大者,則一看去年一月八日所寫的《「非所計也」》,就好像著了鬼迷,做了惡夢,糊裡糊塗,不久就整兩年。怪事隨時襲來,我們也隨時忘卻,倘不重溫這些雜感,連我自己做過短評的人,也毫不記得了。
一年要出一本書,確也可以使學者們搖頭的,然而只有這一本,雖然淺薄,卻還借此存留一點遺聞逸事,以中國之大,世變之亟,恐怕也未必就算太多了罷。
兩年來所作的雜文,除登在《自由談》上者外,幾乎都在這裡面;書的序跋,卻只選了自以為還有幾句可取的幾篇。曾經登載這些的刊物,是《十字街頭》,《文學月報》,《北斗》,《現代》,《濤聲》,《論語》,《申報月刊》,《文學》等,當時是大抵用了別的筆名投稿的;但有一篇沒有發表過。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於上海寓齋記。

〈我們不再受騙了〉

帝國主義是一定要進攻蘇聯的。蘇聯愈弄得好,它們愈急於要進攻,因為它們愈要趨於滅亡。
我們被帝國主義及其侍從們真是騙得長久了。十月革命之後,它們總是說蘇聯怎麼窮下去,怎麼凶惡,怎麼破壞文化。但現在的事實怎樣?小麥和煤油的輸出,不是使世界吃驚了麼?正面之敵的實業黨的首領,不是也只判了十年的監禁麼?列寧格勒,墨斯科的圖書館和博物館,不是都沒有被炸掉麼?文學家如綏拉菲摩維支,法捷耶夫,革拉特珂夫,綏甫林娜,唆羅訶夫等,不是西歐東亞,無不贊美他們的作品麼?
關於藝術的事我不大知道,但據烏曼斯基(K.Umansky)說,一九一九年中,在莫斯科的展覽會就有二十次,列寧格勒兩次(《Neue Kunstin Russland》),則現在的旺盛,更是可想而知了。
然而謠言家是極無恥而且巧妙的,一到事實證明了他的話是撒謊時,他就躲下,另外又來一批。
新近我看見一本小冊子,是說美國的財政有復興的希望的,序上說,蘇聯的購領物品,必須排成長串,現在也無異於從前,彷彿他很為排成長串的人們抱不平,發慈悲一樣。
這一事,我是相信的,因為蘇聯內是正在建設的途中,外是受著帝國主義的壓迫,許多物品當然不能充足。但我們也聽到別國的失業者,排著長串向饑寒進行;中國的人民,在內戰,在外侮,在水災,在榨取的大羅網之下,排著長串而進向死亡去。
然而帝國主義及其奴才們,還來對我們說蘇聯怎麼不好,好像它倒願意蘇聯一下子就變成天堂,人們個個享福。現在竟這樣子,它失望了,不舒服了。——這真是惡鬼的眼淚。
一睜開眼,就露出惡鬼的本相來的,——它要去懲辦了。
它一面去懲辦,一面來誑騙。正義,人道,公理之類的話,又要滿天飛舞了。但我們記得,歐洲大戰時候,飛舞過一回的,騙得我們的許多苦工,到前線去替它們死,接著是在北京的中央公園裡豎了一塊無恥的,愚不可及的「公理戰勝」的牌坊(但後來又改掉了)。現在怎樣?「公理」在那裡?這事還不過十六年,我們記得的。
帝國主義和我們,除了它的奴才之外,那一樣利害不和我們正相反?我們的癰疽,是它們的寶貝,那麼,它們的敵人,當然是我們的朋友了。它們自身正在崩潰下去,無法支持,為挽救自己的末運,便憎惡蘇聯的向上。謠諑,詛咒,怨恨,無所不至,沒有效,終於只得準備動手去打了,一定要滅掉它才睡得著。但我們幹什麼呢?我們還會再被騙麼?
「蘇聯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智識階級就要餓死。」——一位有名的記者曾經這樣警告我。是的,這倒恐怕要使我也有些睡不著了。但無產階級專政,不是為了將來的無階級社會麼?只要你不去謀害它,自然成功就早,階級的消滅也就早,那時就誰也不會「餓死」了。不消說,排長串是一時難免的,但到底會快起來。
帝國主義的奴才們要去打,自己(!)跟著它的主人去打去就是。我們人民和它們是利害完全相反的。我們反對進攻蘇聯。我們倒要打倒進攻蘇聯的惡鬼,無論它說著怎樣甜膩的話頭,裝著怎樣公正的面孔。
這才也是我們自己的生路!
五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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