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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作品集26:戰地春夢【全新譯校】

1
那年夏末,我們住在一棟村舍裡,小村隔著溪流、平原與群山遙遙相對。河床中有圓石和砂礫,在太陽下顯得乾爽而白淨,河水清澈湍急,呈現出澄藍的色彩。軍隊由屋旁走上大路,掀起漫天塵泥,樹葉都蒙上一層粉末。樹幹也髒兮兮的,那年樹葉提早凋落,我們眼看軍隊開過大道,塵土飛揚,樹葉被和風攪動,紛紛掉下來,士兵向前推進,他們通過後路面空空如也,只留下滿地的落葉。
平原上有許多作物;果園不少,平原那一端的山脈卻光禿禿的,一片橙黃。山中有戰事,晚上我們看得見大砲的火光。暗夜裡宛如夏天的閃電,但是夜風涼爽,毫無暴風雨將臨的感覺。
暗夜裡,我們有時會聽到軍隊由窗下走過,大砲由拖曳機拉著走。晚間交通頻繁,路上有不少騾馬,鞍袋兩側掛著彈藥盒,有載人的灰色卡車,還有其他卡車,載滿帆布遮蓋的貨物,行動比較遲緩。白天也有拖曳機拉著大砲走過,長長的砲筒用綠色的枝葉覆蓋著,拖曳機也佈滿爬籐。往北方看去,在一座山谷的彼端可以望見一個板栗樹林,後面是河邊的另一座山。我軍攻打那個山頭,但是未能攻下。秋天雨季一來,板栗樹的葉子全掉光了,樹枝空空的,樹幹被雨淋得發黑。葡萄藤稀稀落落,也成了禿枝,整片鄉野潮濕而枯黃,充滿死氣沉沉的秋意。河上有霧,山頂有雲,卡車濺起路上的泥土,軍隊渾身泥濘,斗篷中濕淋淋的,步槍也濕了,斗篷下的腰帶前方掛了兩個皮質彈藥盒,灰灰的皮盒子,裝滿一夾夾細長的六點五厘米彈藥,在斗篷下鼓出,使得這些行軍的男人彷彿懷了六個月的身孕。
有些灰色小汽車疾馳而過,通常總有一位軍官和司機坐在前頭,幾名軍官擠在後座。這種汽車比軍用卡車更會濺泥,如果後座的一位軍官身材矮小,又夾在兩位將軍中間,他自己渺渺小小,你看不見他的面孔,只能看見他的帽頂和窄窄的背部。汽車若開得特別快,車上坐的說不定是國王。他住在烏蒂娜,幾乎每天都走這條路去查詢戰局,當時戰況很糟糕。
初冬下起連綿不絕的陰雨,霍亂更接著陰雨而來。不過災情總算遏止了,結果軍中只死了七千人。

2
第二年我軍打了不少勝仗。山谷和板栗林坡地那頭的一座山攻下了,南邊台地平原那一頭也勝了好幾場。我們八月渡河,住在葛瑞齊亞的一棟住宅裡,圍牆花園有一座噴泉和許多濃密的樹木,屋側是一株紫藤。如今戰事發生在下一片高山,相距不到一哩。小城很優美,我們的住處也十分優美。河流在我們後面,我們以漂亮的手法攻下本城,再過去的高山卻久攻不下。將來戰爭結束後,奧國人似乎還想回到本城,因為他們沒有猛烈轟炸,企圖炸毀這兒,只是以軍略方式稍微轟炸一番;對此,我深感慶幸。人民繼續住在城裡,側街上有醫院、咖啡館和砲兵隊,還有兩家妓女戶,一家招待士兵、一家專門招待軍官。夏天過去以後,沁涼的夜晚、城外高山的戰局、鐵路橋樑彈痕累累的鐵柱、打過仗的河邊那破破爛爛的坑道、方場四周的樹木,以及通到方場的林蔭長道……這一切的一切,加上城裡有姑娘,國王乘車走過,有時候露出面孔、長頸的矮小身材、山羊頷鬚般的灰鬍子;再加上炸毀一扇牆的房屋內部,又有膠泥和花園或街上的橡膠,而卡索高原又事事順利,使得今年秋天和去冬我們住在鄉下的時候截然不同。戰局也變了。
城外山上的橡樹林消失了。夏天我們進城的時候,森林綠油油的,現在卻只剩殘樁、斷木和翻起的林地,秋末有一天我走到橡樹林的遺址,看到山上飛來一片烏雲。速度很快,太陽變成黯淡的黃色,接著樣樣都泛上一層灰影,滿天烏雲,雲塊來到山上,我們突然置身其間,下雪了。雪水隨風飄過來,槍上全是雪花,雪地上有一條條小徑通到戰壕後邊的廁所。
後來,下山進城,我在軍官專用的妓女戶窗口眺望下雪的景觀,當時我正陪一個上尉朋友喝「亞斯蒂酒」,眼看著大雪緩緩飄落,心知今年已將結束了。河流上方的山區還沒有攻下來;對岸的山頭一個也沒攻下。恐怕都得留待明年了。友人看見我們軍官會餐團的神父由街上走過,小心翼翼走在爛泥中,就敲敲窗子呼喚他。神父抬頭看到我們,微微一笑。友人招手邀他進來。神父搖搖頭繼續走。那天晚上會餐的時候,上過通心麵,大家都一本正經吃得很快,用叉子把麵高高舉起,讓鬆開的麵條垂下來,再放進口中,不然就連續挑起,吸入口中,又從蓋著茅草的一加崙圓瓶中自己拿酒喝;酒瓶吊在金屬籃裡,你用食指拉下瓶頸,含有丹寧酸的清紅色美酒便灌入你手上的玻璃杯中;這道程序完了以後,上尉開始戲弄神父。
神父年紀輕,容易臉紅,像我們一樣穿軍服,但是他的灰軍服左胸袋上方有一塊暗紅的天鵝絨,上面繡著十字架。為了我,上尉特別改說洋涇濱義大利話,好讓我完全聽懂,不遺漏半句。
「今天神父找姑娘去了,」上尉邊說邊看著我和神父。神父笑一笑,紅著臉搖搖頭。上尉常常整他。
上尉說,「沒這回事?今天我看到神父找姑娘。」
「沒有,」神父說。別的軍官都覺得上尉逗他很好玩。
上尉繼續說,「神父不找姑娘,」他向我解釋,「神父從來不找姑娘。」他拿起我的酒杯斟滿,一直望著我的眼睛,卻也沒錯過神父的一舉一動。
「神父每天晚上五對一。」桌邊的人,包括一位少校和一位中尉都笑了。「你懂吧?神父每天晚上五對一。」他做了一個手勢,開懷大笑。神父當做玩笑話,默默容忍。
少校說,「教皇希望奧國人打贏。他喜歡法蘭茲.喬瑟夫。錢就是那邊來的。我是無神論者。」
中尉說,「你讀過『黑豬』沒有?我給你一本。這本書動搖了我的信仰。」
神父說,「那是下流的髒書。你不是真心喜歡它。」
中尉說,「很有價值。」他對我說,「那本書讓你看清那些神父的面目。你會喜歡的。」我向神父微笑,他也隔著燭光對我笑。「不要看那本書。」他對我說。
「我找來給你看,」中尉說。
少校說,「一切有思想的人都是無神論者。反正我不相信共濟會。」
中尉說,「我相信共濟會。真是高貴的組織。」有人進來,門開處,我看見雨雪紛落。
「下雪了,不會再進攻了,」我說。
少校說,「當然不會。你可以去度假。你該去羅馬、拿波里、西西里。」
中尉說,「他該到阿瑪菲走走。我會寫卡片給我阿瑪菲的家人。他們會把你當兒子看待。」
「他該去巴勒摩。」
「他該去卡布里。」
「我希望你看看阿布魯齊區,並到卡布拉科達去拜訪我的家人,」神父說。
「聽他談阿布魯齊區。那邊雪水比這邊更多,他才不想看鄉下莊稼漢哩。讓他到文化和文明中心去。」
「他應該找找漂亮的姑娘。我給你幾個拿波里的地址。美麗的小姑娘——由媽媽陪著。哈!哈!哈!」
他望著神父大喊,「每天晚上神父五對一!」他們又笑起來。
「你得馬上去度假,」少校說。
「我真想陪你去,帶你看幾個地方,」中尉說。
「回營的時候,帶一架留聲機回來。」
「帶些好歌劇唱片。」
「帶歌王卡羅素的。」
「別帶卡羅素。他的聲音像牛叫。」
「你不希望你能像他那樣叫法?」
「他的聲音像牛叫。我說他的聲音像牛叫!」
神父說,「我希望你到阿布魯齊區。」其他的人大吵大鬧。神父繼續說,「那裡雖然很冷,但明朗而乾燥,而且有精彩的狩獵活動。你會喜歡。你可以待在我家,我爸爸是有名的獵手。」
「來吧,」少尉說:「我們趁妓院還沒關門,去逛逛吧。」
「晚安,」我對神父告別。
「晚安,」神父說。

3
我回到前線,我們還駐紮在那座小城。附近鄉間的槍砲增加了不少,春天也來了。田野一片蒼翠,藤蔓上發出小小的綠芽,路邊的樹木長出嫩葉,海上吹來和風。我看到小城、山丘和山上的古堡在群山間形成杯狀,加上那一頭的高山斜坡上帶一點新葉的黃褐色高山。城裡槍砲更多,有幾家新醫院,你在街上會碰到英國男人,甚至英國女人。又有幾間房屋被砲彈摧毀了。暖洋洋的,正是春天的氣候,我走上林木小巷,被牆上的日光烘得渾身暖意,發現我們還住在原來那棟房子裡,一切都維持我離營度假時的老樣子。門開著,有一個士兵坐在屋外的凳子上曬太陽,救護車在側門外和屋門裡待命,我走進屋裡,聞到大理石地板和醫院的氣味。一切都和我臨走前一樣,只是現在已經春天了。我往大房間裡瞧瞧,看到少校坐在書桌旁,窗戶大開,陽光射進屋裡。他沒看到我,我不知道該進去報告,還是先上樓洗把臉。我決定先上樓。
我和雷納迪中尉共用的房間面對院子。窗戶開著,我的臥床由毯子鋪成,東西掛在牆上,防毒面具在一個長形的錫罐內,鋼盔掛在同一根楔子上。我的扁皮箱擱在床腳,冬季皮靴在皮箱上發出油油的亮光。我那奧國製狙擊步槍有泛藍的八角槍筒和可愛的暗紅木貼頰防護槍柄,如今橫掛在兩張床鋪上方。雷納迪中尉在另一張床上睡得正熟。他聽到我進屋就醒了,坐起身來。
「嘿!你玩得開心吧?」他說。
「棒極了。」
我們握手,他用手臂環著我的頸項吻我。
「呃,」我說。
他說,「你渾身髒兮兮的。你該洗個澡。你到過什麼地方,做過什麼事?馬上一五一十告訴我。」
「我到處跑。米蘭、佛羅倫斯、羅馬、拿波里、聖喬凡尼別墅、麥西納、陶米納——」
「你說話活像時間表。你有沒有什麼艷遇?」
「有。」
「在哪裡?」
「米蘭、佛羅倫斯、羅馬、拿波里——」
「夠了。說說哪一樁最妙。」
「在米蘭。」
「因為是頭一樁嘛。你在什麼地方碰見她的?在『海岬』?你們同遊什麼地方?你心情如何?馬上一五一十告訴我。你們是不是通宵共處?」
「是的。」
「算不了什麼。現在我們這邊也有美麗的少女。以前新出道的姑娘從來不上前線。」
「好極了。」
「你不相信?今天下午我們去看看。城裡有美麗的英國女郎。現在我愛上巴克萊小姐。我帶你去拜訪她。我說不定會娶巴克萊小姐。」
「我得梳洗一番,還要向上級報告。現在大家都不做事嗎?」
「你離營以後,我們只有霜害、凍瘡、黃疸病、尿道炎、故意受傷、肺炎和軟硬性下疳。每個禮拜總有人被岩石碎片弄傷。有幾個真的受傷喔。下星期戰事又要開始了,也許會再度開始。他們說的。你想我該不該娶巴克萊小組——當然是指戰後?」
「當然,」我說著,倒滿一盆清水。
雷納迪說,「今天晚上你把你的艷遇一五一十說給我聽。現在我得回去睡覺,才能容光煥發去見巴克萊小姐。」
我脫下軍衣和襯衫,在冷水盆中洗浴。我一面用毛巾揉身體,一面回頭看看屋內、窗外和床上閉目休息的雷納迪。他外貌英俊,年齡和我差不多,是阿瑪菲地區的人。他喜歡當外科醫生,我們是好朋友。我看他的時候,他睜開眼睛。
「你有沒有錢?」
「有。」
「借我五十里拉。」
我擦乾兩手,由牆上的軍衣裡掏出皮夾,雷納迪接過鈔票,沒有起身,折好放進褲袋裡。他笑笑說,「我得讓巴克萊小姐覺得我是財力雄厚的男人。你是我的好朋友兼財務保鏢。」
「滾你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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