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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刀(下)含飛刀又見飛刀【珍藏限量紀念版】
腳步聲漸漸近了,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個人,手裡拈著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黃花。
 
來的竟是瘋和尚。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的走過來,將黃花插在竹籬下。
「人回到了來處,花也已回來了。」
他眼睛裡還是帶著那種濃濃的哀傷:「只可惜黃花依舊,這地方的面目卻已全非。」
傅紅雪也在癡癡的看著竹籬下的黃花:「你知道我是從這裡去的,你也知道花是從這裡去的,所以你才會來。」
瘋和尚道:「你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瘋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
傅紅雪道:「你是誰?」
瘋和尚忽然指著僧衣上的墨跡,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是什麼?」
傅紅雪搖搖頭。
瘋和尚嘆了口氣,忽然在傅紅雪對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的看。」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坐下來。
淡淡的星光,照在這件本來一塵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跡凌亂。
他靜靜的看著,就像暗室中看著那一點閃動明滅的香火。
──如果你覺得這點香火已不再閃,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後你就會連香火上飄出的煙霧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雲一樣,煙霧上的蚊蚋,也會變得像是白雲間的飛鶴。
他全心全意的看著,忽然覺得凌亂的墨跡已不再凌亂,其中彷彿也有種奇異的韻律。
然後他就發現這凌亂的墨跡竟是幅圖畫,其中彷彿有高山,有流水,有飛舞不歇的刀光,還有孩子們臉上的淚痕。
「你畫的究竟是什麼?」
「你心裡在想什麼,我的畫就是什麼。」
畫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這不但是一幅畫,而且是畫中的神品。
傅紅雪的眼睛裡發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門下的吳畫。」
瘋和尚大笑:「明明有畫,你為什麼偏偏要說無畫?若是無畫,怎麼會有人?」
「什麼人?」
「當然是畫中的人。」
畫中有孩子臉上的淚痕,他心裡想的本就是他們:「人到哪裡去了?」
瘋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還要問,原來瘋的並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著隨手一指:「你再看看,人豈非就在那裡?」
 
他指著的是那幾間小屋。
小屋的門窗本就是開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有燈光亮起。
傅紅雪順著他手指看過去,立刻怔住。
屋裡果然有人,兩個人,杜十七和卓玉貞正坐在那裡吃粥。
本來已將冷卻了的一鍋粥,現在又變得熱氣騰騰。
傅紅雪的人卻已冰冷。
──難道這也像僧衣上的墨跡一樣,只不過是幅虛無縹緲的書畫?
不是的!
屋子裡的確有兩個活生生的人,的確是杜十七和卓玉貞。
看過僧衣上的墨跡後,現在他甚至連他們臉上每一根皺紋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毛孔正翕張,肌肉躍動。
他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一定會跳起來,衝過去,或者放聲高呼。
傅紅雪不是大多數人。
雖然他已站了起來,卻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
因為他不僅看見了他們兩個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遠。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完全看出了整個事件的真象。
瘋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這裡?」
傅紅雪道:「是的。」
瘋和尚道:「你為什麼還不過去?」
傅紅雪慢慢的轉過頭,凝視著他,本來已因為疲倦悲傷而有了紅絲的眼睛,忽又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鋒般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瘋和尚道:「你說。」
傅紅雪道:「現在我只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絕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瘋和尚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我已讓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卻要我死!」
傅紅雪道:「只看見他們還不夠。」
瘋和尚道:「你還要怎麼樣?」
傅紅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靜靜的坐在這裡,我要你現在就叫躲在門後和屋角的人走出來,他們只要傷了卓玉貞和杜十七一根毫髮,我就會立刻割斷你的咽喉。」
瘋和尚不笑了,一雙總喜歡癡癡看人的眼睛,忽然也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也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你沒有看錯,屋角和門後的確都有人在躲著,但卻絕不會走出來。」
傅紅雪道:「你不信我能殺了你?」
瘋和尚道:「我相信。」
傅紅雪道:「你不在乎?」
瘋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們卻不在乎,殺人流血這種事,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醬,我保證他們也不會皺眉頭。」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知他說的是實話,因為他已看見窗口露出了一張臉,也看見了這張臉上的刀疤和猙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孫屠。
瘋和尚淡淡道:「你應該很了解這個人的,你就算將他自己親生的兒子剁成肉醬,他只怕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傅紅雪不能否認。
瘋和尚道:「現在我只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你說。」
瘋和尚道:「他們若是將卓玉貞和杜十七剁成肉醬,你不在乎?」
傅紅雪的手握緊,心卻沉了下去。
公孫屠忽然大笑,道:「好,問得好,我也可以保證,只要傅紅雪傷了你一根毫髮,我也立刻就割斷這兩人的咽喉。」
傅紅雪蒼白的臉因憤怒痛苦而扭曲。
瘋和尚道:「他說的話你信不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們好好活著,卻不知你們要的是什麼?」
瘋和尚道:「我們要什麼,你就給什麼?」
傅紅雪點點頭,道:「只要他們能活著,只要我有。」
瘋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脫下你的衣裳來,完全脫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寧可死,也不願接受這種污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絕反抗。
瘋和尚道:「我現在就要你脫,脫光。」
傅紅雪的手抬起。
可是這雙手並沒有去解他的衣紐,卻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閃電。
他的人彷彿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閃間,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門。
門後一聲慘呼,一個人倒了下來,正是那「若要殺人,百無禁忌」的楊無忌。
他已只剩下一隻手。
他完全想不到會有一把刀從門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驚的看著傅紅雪,彷彿在說:「你就這麼樣殺了我?」
傅紅雪冷冰的看了他一眼,也彷彿在說:「若要殺人,百無禁忌,這本是我學你的。」
 
這些話他們都沒有說出來,因為楊無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呼吸就已停頓。
傅紅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看著他時,刀鋒已轉向公孫屠。
公孫屠凌空翻身,躍出窗外。
他居然避開了這一刀。
因為傅紅雪這一刀並不是傷人的,只不過為了保護卓玉貞。
刀光一閃,刀入鞘。
公孫屠遠遠的站在竹籬旁,刀疤縱橫的臉上冷汗如雨。
卓玉貞放下了碗筷,眼淚立刻像珍珠斷線般落了下來。
杜十七看著她,眼睛裡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瘋和尚嘆了口氣,道:「好,好厲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紅雪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其實心還在不停的跳。
剛才那一擊,他並沒有絕對成功的把握,只不過王牌幾乎都已被別人捏在手裡,他已不能不冒險作最後的孤注一擲。
公孫屠忽然冷笑,道:「這一注你雖然押得很準,這一局你卻還沒有贏。」
傅紅雪道:「哦?」
公孫屠道:「因為最後的一副大牌,還捏在我手裡。」
──他還有一付什麼牌?
公孫屠道:「其實你自己也該想得到的,若沒有人帶路,我們怎麼會找到這裡?」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
出賣他的人究竟是誰?
突聽一聲驚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擰住了卓玉貞的臂,將她的人抱了過去,擋在自己面前。
傅紅雪霍然轉身:「是你!」
杜十七看著他,眼睛裡還是帶著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想開口,又忍住。
傅紅雪道:「你本是個血性男子,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杜十七終於忍不住道:「你……」
他只說一個字,雙眼突然凸出,鮮血同時從眼角,鼻孔,嘴角湧了出來。
卓玉貞反臂一個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間,赫然插著柄尖刀,一尺長的刀鋒,直沒至柄。他的臉已扭曲,嘴角不停的抽動,彷彿還在說:「我錯了,錯了……」
──只要是人,就難免會做錯事,無論什麼樣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貞的手一放開刀柄,立刻就向後退,忽然轉身用力抱住了傅紅雪,叫道:「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對她來說,殺人竟似比被殺的更可怕。
她顯然還是第一次殺人。
傅紅雪也有過這種經驗,他第一次殺人時連苦水都吐了出來。
他了解這種感覺。
要忘記這種感覺並不容易。
可是人還是繼續殺人,只有人才會殺人,因為有些人一定要逼著人去殺人。
這種事有時變得像瘟疫一樣,無論誰都避免不了,因為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
──被殺的人獲得安息,殺人的人卻在被痛苦煎熬。
這豈非也是種充滿了諷刺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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