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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 風雲時代出版社 > 古韜龍劍論集之3:神交古龍-曠代古龍天涯知己
古韜龍劍論集之3:神交古龍-曠代古龍天涯知己

古龍 斷章 小札:《多情劍客無情劍》
邊城不浪

十年前,朝廷裡的風流翰林,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探花郎黯然出關,展

開自我放逐生涯。十年後,流放者歸來。
《多情劍客無情劍》是古龍第一部擊中我的小說,在短短的一個月內,

我重讀了三遍。時隔多年,還能想起初讀此書時的痛楚,彷彿自己化身

為李尋歡,歷劫諸難。在我的記憶裡,能夠如此打動我的武俠作品,再

也沒有第二部。
這本書在香港出版時,分為上下兩部即《多情劍客無情劍》和《鐵膽大

俠魂》。上部寫殲滅梅花盜,下部敘與上官金虹爭雄。上部極寫「冬」

,李尋歡十年後從關外回家,不管眼見何物,都將他迅速帶入十年前的

情境,帶出李尋歡對林詩音的苦戀,寒氣逼人;下部極寫「秋」,兵器

譜上的名角紛紛出場,幾乎每一場決戰都足以載入武俠史冊,帶出阿飛

對林仙兒的癡戀,風雨蕭瑟。
小說的兩個部分,味道節奏涇渭分明。上部抒情、舒緩,下部鏗鏘、緊

湊。把它們像珍珠般串在一起的,是李尋歡的回憶。

一、追憶
《多情》傾盡了古龍的熱情和心血,這是一部用他的生命書寫的「失敗

」之書。作品裡頭,找不到一個真正的贏家。
從李尋歡入關,到阿飛遠行,淡淡的憂傷籠罩全書。和其他武俠人物不

同的是,李尋歡並不生活在此時此地,他真正為之沉醉的,只有自己的

回憶: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裡,

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簾,所以他

也曾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面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裡的遊人很多,他望著

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準備從此向這十丈軟

紅告別,這印像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裡,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面想必已全非

,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

已歸於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裡。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過這條路時,心裡仍不

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捨棄,只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

多於甜蜜的回憶,卻像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

之後,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築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杆

,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裡這裡四面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鬱,倚著朱

紅的欄杆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杆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

還可以聽到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
李尋歡一走進門,又一腳踏入十年前的回憶裡。
這屋子裡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沒有絲毫變化,一桌一几,也依舊全都安

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連桌上的筆墨書籍,都沒有絲毫變動,若不是

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陽,想必也都依舊無恙。
李尋歡彷彿驟然又回到十年前,時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許剛陪林詩音數

過梅花,也許正想回來取一件狐裘為她披上,也許是回來將他們方自吟

出的佳句記下,免得以後遺忘。
但現在李尋歡想去遺忘時,才知道那件事是永遠無法遺忘的,早知如此

,那時他又何苦去用筆墨記下?
…………
李尋歡在一張寬大的、鋪著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來,這張椅子,只

怕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些。
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爬到這張椅子上來為他的父親磨墨,

他只希望能快些長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時他心裡總有一種奇妙的想法

,總是怕椅子也會和人一樣,也會漸漸長高。
終於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絕不長高,那時他又

不禁暗暗為這張椅子悲哀,覺得它很可憐。
但現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這張椅子一樣,永不長大,也永遠沒有悲傷

,只可惜現在椅子仍依舊,人卻已老了。
《多情》最大的魅力,也許就在於對逝去時光的追憶和感傷。往者不可

留,逝者不可追。李尋歡的肉身駐留在「此時」,他的靈魂卻一次次地

回到十年前的「彼日」。失去的東西是最寶貴的,因為我們無法改變歷

史,而記憶彷彿一個篩檢程式,把悲慘和不幸逐漸篩選剔盡,最後只剩

下甜蜜的回憶。所以李尋歡永遠鬱鬱寡歡,就算林詩音重回他的懷抱,

也無法讓他停止感傷。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冰雪、酒家

、梅花,特別是充當李尋歡記憶載體的「小樓」,這些富於視覺衝擊力

的意象,凝結著李尋歡的癡情和苦戀。小樓雖近在咫尺,又遠在天外。

李尋歡在孫駝子的酒家裡一待三年,既是守候小樓,也是守候自己記憶

和情感的故鄉。
空間不變,而時間在「十年前」和「十年後」不斷切換,只為了傳達一

個訊息:故園還是十年前的故園,人卻已不是十年前的人了。人面不知

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不僅僅是李尋歡一個人的悲歡,也是全

人類共有的悲歡。古龍借助李尋歡不斷回憶的遭遇過往,準確擊中了每

個讀者的軟肋。
按照接受美學的理論,文學史是讀者閱讀的效應史,一本好書應該由作

者和讀者共同創作。從這個角度看來,古龍無疑深得其中三昧,他的反

覆吟詠一唱三歎,充分調動起讀者隱藏(甚至已忘卻)的記憶,李尋歡

的情義兩難、無以為家,也與他們的期待視野暗合。正如一千個人就有

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心中的《多情》。

二、求道
《多情》一書,沒有完全的反面角色。趙正義之流的卑鄙小人,只是江

湖裡的渣滓和邊角料,不值一提。活躍在《多情》舞台上的主要角色,

無不超越了狹隘的道德立場,他們的矛盾與衝突,皆來源於對「道」的

索求。
一九九九年,作家李弘發表了不大為人注意的中篇小說《春江花月夜》

,把禪宗引入聲色犬馬的城市生活。主人公「我」花錢包了一個歌舞團

的三流舞星,給她念呂洞賓的詩和禪宗的偈子,最終使她鳳凰涅磐,跳

出驚天一舞。在此之前,「我」只是壓抑自己的欲望,因為在求得「道

」之前,必須經歷苦行。「我」追求的,是舞之道。
刀之鋒刃,渡之者稀。能夠擺脫紅塵束縛,最終得道的,自然是江湖的

寵兒,武林中的成功人士。
《多情劍客無情劍》裡的各色人等呢?
李尋歡追求情之道,郭嵩陽追求武之道,林仙兒追求欲之道,上官金虹

追求權之道……他們忠實於自己的追求,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有趣的是

,當他們背叛自己追求的「道」時,不論出發點是否向善,他們都遭到

了「道」的無情嘲弄。
李尋歡極癡於情,卻把林詩音拱手相讓,換來了十年的鬱鬱寡歡。郭嵩

陽從未將對手放在眼裡,獨與李尋歡惺惺相惜,結果敗於後者之手,以

醇酒美人打發時日。林仙兒肉身佈施永無真情,她愛上阿飛的一刻,就

是她徹底崩潰的一刻。上官金虹為了權力活著,在最後關頭卻以身試刀

,這一剎那間他似乎忘記了權力——代價就是他的生命。
小說裡出現了如此之多的癡於「道」的角色,他們不為活著本身活著,

也懶得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因為他們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於「道」

。這是一條苦行僧之路,倘若出軌,萬劫不復。「道」就是他們的枷鎖

,鎖住了他們的肉體和靈魂。
小說外的人呢?《多情》是古龍巔峰期的開始,也是古龍破舊立新、斬

斷前緣的標誌性作品,他癡迷的「道」,就是創作。當他發現自己已無

力為武俠小說再開新局的時候,死神就攫取了他的生命。
十年後,古龍在《英雄無淚》裡說:「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

,文人的筆,英雄的鬥志,都是這樣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三、情道
李尋歡的詩人氣質註定了他的孤獨。他肯定同意里爾克的一句話:「愛

你的寂寞,負擔那它以悠揚的怨訴給你引來的痛苦。」
他最後選擇了孫小紅,這個選擇實在缺乏說服力。與孫小紅在一起的時

候,李尋歡遊刃有餘,在林詩音面前,他卻手足無措:

李尋歡剛踏上小樓,就驟然呆住。
漫長的十年,似已在這一剎那間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著

那靜垂著的珠簾,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來,跳得就像是個正墜入初

戀的少年——十年前的溫柔,十年前的舊夢……

再來看看李尋歡和林詩音的初次相遇: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

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

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

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一剎那間,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

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憎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

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

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

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氅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氅,比梅花還鮮豔。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

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裡。」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

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他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裡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

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

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

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引用的部分很長,但我實在割捨不下——單拈出此一章節,已是很優美

的一篇關於初戀的散文。可惜,十年之後,李尋歡和林詩音的每一次會

面,空氣裡彷彿都有佛家三苦縈繞。
怨憎會。龍嘯雲被李尋歡一手賜予的幸福生活,在他入關後被打得粉碎

。像龍嘯雲這樣意圖染指江湖統治權的野心家,絕對無法忍受別人的施

捨,哪怕這種施捨僅僅出於善意的友情。林詩音識破了他的真面目,卻

又離不開他。
愛別離。李尋歡佯裝放蕩疏浪,逼著林詩音另投懷抱,隨後就是十年的

別離。重逢後的李尋歡對她有兩種面孔,一種友善親切,彷彿古井不波

,總是保持著適當距離;一種是尖銳的譏刺,繼續扮演無行浪子的角色

。林詩音看穿了他的真心,卻又見不得他。
求不得。最愛的情人和最好的朋友,這樣的一個兩難選擇,對於真正的

浪子而言,恐怕根本不是問題。遺憾的是李尋歡骨子裡是名士,而不是

浪子。他是科舉考試的勝利者,也曾站在百官行列中向天子跪拜。他遵

守世俗的規矩和準則,由此喪失了與林詩音復合的可能性。他的理智一

直強有力地控制著他的感情,只有通過酒精和雕刻才能發洩一二。
拒絕愛情成全了李尋歡。他成為墮落於紅塵中的王子,他的飛刀技藝從

未衰退,因為他一定要維護他的秘密與他的驕傲。李尋歡絕不熱愛漂泊

無依的生活,不喜歡逢迎酬酢,在日復一日的孤獨裡,依靠與生俱來的

優越感,他的內心淬練得愈加強大。上官金虹第一次看到這個落拓滄桑

的刀客,就以敏感的銳識洞穿了他的內心,知道自己遇到了一生中最可

怕的對手。
古龍在散文《卻讓幽蘭枯萎》裡說:「有時候我也會想,在我那一陣終

日忙著去灌溉野生的薔薇時,是不是也曾有幽蘭為我枯萎。」
這就是浪子的秘密。與他們一起廝混的,是豪爽、活潑、出身市井、不

讓鬚眉的風四娘和孫小紅,但他們內心裡嚮往的,卻是文靜、高貴、書

卷氣濃的沈璧君和林詩音。
最後的「蛇足」,古龍很慷慨地給了李尋歡和孫小紅一個美好的結局,

林詩音也哀哀地對孫小紅說:「你比我更適合他。」這很像是有人痛揍

了你一頓,然後用力把你的嘴角掰開,希望你臉上能夠露出一絲類似笑

容的東西。當然了,對他的好意,我們很感激。有了這個蛇足,古龍才

成其為古龍,躺在黑暗泥沼中仰望星空的古龍。

四、慾道
如果要推選武俠小說裡的蕩婦代表,林仙兒當仁不讓,捨我其誰。她不

是在床上,就是在去床上的路上。
古龍對待愛情的態度消極無力。他小說裡的男人往往是感情上的被動角

色,如楚留香、陸小鳳之類的風流浪子,也大多有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

,他們只要視乎情況,加以選擇。《多情》裡出現的就是兩種典型範式

:鄰家少女對中年男子的出擊(孫小紅對李尋歡),性感尤物對青澀少

年的誘惑(林仙兒對阿飛)。
這種設計,當然有男權主義的影子在,但是究其根柢,是不是也有作家

本人自卑的靈魂作祟呢?
情慾對男人為人處事所產生的影響,很少有人能比出入歡場如家常便飯

的古龍更清楚。所以他把荷爾蒙的味道注入作品,直接邁過武俠小說的

童真年代,一手提升了武俠小說的成熟維度。早在《護花鈴》,古龍已

經開始描寫在理智和情感之間搖擺沉淪的情慾焚身的少年人。那些行過

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的性感少婦,是古龍小說裡的美杜莎,身

上釋放出無孔不入的致命誘惑。
對這類女人的恐懼,東西方竟然有不約而同的認識。一戰後,美國硬漢

派小說和好萊塢黑色電影充斥著蛇蠍心腸的金髮美女,男人若是拜倒在

石榴裙下,等待他們的很可能就是絞架。而中國《水滸傳》式的江湖傳

統邏輯更是為人熟悉:能夠視美女如糞土的,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初出茅廬的阿飛遇上了林仙兒,這是江湖賜予他最嚴厲的一次考驗。他

的困境正如浮士德所言:「有兩種精神居住在我的心胸,一個要沉溺在

迷離的愛慾之中,另一個是猛烈地要離塵凡向崇高的靈的境界飛馳。」

不是沉淪苦海,就是慾火重生,其間沒有第二種選擇。
阿飛最終「忽然想通了」,他完成了不亞於李尋歡戰勝上官金虹一般的

壯舉,完成了從武藝到精神的一次飛躍。到了《邊城浪子》,已是千帆

過盡的阿飛坐在小鋪裡慢慢吃麵,面對傅紅雪的快刀,內心完全平靜。
在慾場的決鬥裡,林仙兒一敗塗地。她的失敗在之前已經埋下了種子,

第一次,她想挑撥阿飛與李尋歡的關係: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了阿飛,現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麼

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

命都重要的事。
……
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

友……任何人!」
最致命的打擊是在第二次,阿飛坦然應承殺死了上官金虹的兒子,林仙

兒覺察到自己的心動:

他隨隨便便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就像是完全不

知道這句話能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屋子裡的少女們都嚇呆了。
就連林仙兒都嚇了一跳,在這剎那間,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異的情感

,竟彷彿有些悲哀,有些憐惜。
她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阿飛有這種感情。

這很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為別人的真情感動。情感迷惑了她的判斷

,讓她走出大俗手,孤注一擲,把所有的籌碼都押在了上官金虹身上。
上官金虹是什麼人?予智予雄,人皆工具,一切為我所用。林仙兒的悲

慘結局就此註定。

五、權道
當魅力四射的梟雄們想在江湖建立等級秩序的時候,他們遭到了無政府

主義者的強烈抵抗。
金庸的《笑傲江湖》,任我行、岳不群、左冷禪等人都想成為江湖霸主

,於是陰謀詭計勾心鬥角無所不為。金庸寫的是寓言,官場政治的寓言


古龍筆下的權力角逐者與他們大異其趣。快活王、上官金虹、老刀把子

等人不屑搞暗地裡的醃臢勾當,他們依靠的是自己的強人魅力。古龍對

官場文化毫無興趣,他關心的始終是張揚著強烈生命力的個人——或正

或邪,生要精彩,死要燦爛。古龍寫的是童話,世道人心的童話。
上官金虹摒棄了一切享樂,他辦公的地方甚至沒有一張椅子,因為他和

寫作時的海明威一樣,隨時隨地都要站著,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上官

金虹為什麼要對李尋歡除之而後快?在《多情》的個體江湖裡,李尋歡

只是一個獨立於江湖秩序之外的逍遙派,上官金虹完全可以對他不管不

顧,追求自己的王圖霸業。他刮起了席捲武林的風暴,何必在意一粒塵

埃?
克爾凱郭爾說:「每一種事情都變得非常容易之際,人類就只有一種需

要了——需要困難。」
所以快活王在明知沈浪並不可靠的情況下,還是收他當了心腹;所以老

刀把子計畫成功,完全壓倒陸小鳳的一刻,依然和後者奮力一搏,要讓

對手力盡下跪;所以上官金虹單獨與李尋歡決戰,甚至手下留情,只為

了接一次傳說中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在征服了一切,包括權力的時候,他們又對自己提出了更高的目標。他

們不僅要超越他人,還要超越自己,超越恐懼和一切未知的事物。
這是古龍式的浪漫主義,你可以邪惡,但你不能猥瑣。你追求權力,但

你內心裡始終有比權力更重要的東西在。若不是如此,你不僅沒資格成

為大俠,甚至沒資格成為大盜。
傳統武俠小說的遊戲規則是,主人公戰勝仇人之後,馬上嬌妻美妾左擁

右抱,當上武林盟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古龍的小說呢?他多

次描寫主角勝利後說不出的疲倦和無奈。因為他們擊敗的是值得尊敬的

對手,有些對手,在精神境界上甚至比他們更強大。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即是一切。

六、武道
每個社會都有階級。劃分階級的標準,可能是金錢,可能是出身,可能

是權力,可能是才華,當然也可能是武藝。
如果把江湖看成現實社會的縮影,那麼在競技場上角逐的武林高手們,

相當於如今佔據各個行業、爭奪資源配置權的大佬。富比士百富排行榜

何嘗不是商業社會的兵器譜?
武俠武俠,俠不可缺,武也萬萬不可缺,否則小說立成無源之水無本之

木,失去了它的隱喻價值。
古龍的小說裡,兵器和武藝往往是俠客本人氣質的投射,使用不同的武

器,人品心性可能判然分明。用拳腳者,多是人情練達、左右逢源的快

樂俠客,如沈浪、楚留香、陸小鳳、卜鷹;用劍者,多是沉迷於武道的

武壇藝術家,如白衣人、郭嵩陽、西門吹雪、燕十三;用刀者,多流連

市井,食人間煙火,內心中往往有不為人知的隱痛,如李尋歡、蕭十一

郎、傅紅雪。
古龍似乎認為,劍客與其他的俠客不同,他們來自一個沒有感情的世界

,劍就是他們的信仰和神氏,他們必須拋棄十丈軟紅,在追索劍道的過

程中淬練生命。正如郭嵩陽所說:「郭某此生已獻與武道,哪有餘力再

交朋友?」
他選擇了與李尋歡為敵,並與後者攜手上演了一場新派武俠史上的經典

之戰。他在決鬥中落敗,卻贏回了一個朋友。
郭嵩陽是《多情》裡最純粹的武人,他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用劍捍衛

自己的尊嚴,畢生為攀登武道巔峰而活著,不對任何人和事動情。直到

他遇到李尋歡。
荒木飛呂彥的《喬喬的奇妙冒險》第二部,反派卡滋敗於主角之手,不

僅毫無怨尤,反而在即將死亡的一刻,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流浪了一

萬年,可能是為了遇到你……」
技藝已達常人無法想望的平台,高處不勝寒。若有誰能夠瞭解他們的內

心世界,便是肝膽相照的知己仇敵。所以郭嵩陽為李尋歡慨然赴死,呂

鳳先為李尋歡佯敗給阿飛,甚至上官金虹也破例與李尋歡乾杯。
在這個社會裡,武藝低微的人是沒有發言權的,只有被同情和被拯救的

價值。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鐵傳甲。

七、義道
《多情》一書,人物有各種千奇百怪的死法,小配角如游龍生之流,死

亡場面也大有可觀。但最讓我動容的,還不是郭嵩陽的捨生取義,而是

鐵傳甲和中原八義在地下室裡的火併: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

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拳,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

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

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的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地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著那句話。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走?」
公孫雨突又狂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哽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

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雙槍!
…………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裡,竟慢慢地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鐵傳

甲臉上的血和汗。

在禮崩樂壞的年代,以李尋歡跟班面目出現的鐵傳甲,闡釋了義薄雲天

四個字的含義。在這一瞬間,他讓李尋歡黯然失色。
做李尋歡的朋友,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李尋歡介入朋友的生活

,他們無不偏離自己的行動軌道,然後或疾或徐殞滅。到了最後,我們

驚奇地發現,最年輕、最不成熟的阿飛,反而是李尋歡身邊唯一一個存

活的朋友。
李尋歡和阿飛的相交,從第一章「飛刀與快劍」開始,到最後一章「蛇

足」結束,貫穿了整部《多情》。阿飛為李尋歡冒充梅花盜,李尋歡為

阿飛束手就縛,兩人之間的情義糾纏,是《多情》交響樂中最響亮的音

符。
但他們的感情並不是純粹的友情,反而更像是亦師亦友的父子之情。父

親一方面可以為兒子犧牲,另一方面又希望兒子可以沿著他佈置好的道

路走下去,卻不知兒子早在不知不覺間已走出了他的視線範圍。阿飛後

來對李尋歡的痛責,定有著反抗父權般的心理因素存在。
幸運的是,李尋歡施加給阿飛的影響是絕對正面的。他以自己的溫情和

堅持,慢慢同化了這個秉持「不成名,只有死」原則的孤傲少年:

李尋歡道:「你就算將他們全都殺了也沒有用,還是沒有人會承認你殺

了梅花盜,這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麼?」
阿飛發亮的眼睛漸漸變成灰色,緩緩道:「不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這道理,否則你就會像我

一樣,遲早還是要變成梅花盜。」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學會聽話,是麼?」
李尋歡笑道:「一點也不錯,只要你肯將出風頭的事都讓給這些大俠們

,這些大俠們就會認為你『少年老成』,是個『可造之才』,再過個十

年二十年,等到這些大俠們都進了棺材,就會輪到你成名了。」
阿飛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這笑容看來是那麼瀟灑,卻又是那麼寂寞。
他微笑著道:「如此看來,我只怕是永遠也不會成名的了。」

這是阿飛在《多情》裡最瀟灑的瞬間,和他最後甩脫林仙兒的段落不相

伯仲。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兩人的友情使得《多情》擁有了武俠小說中少見的雙線結構,齊頭並進

,一邊是阿飛成熟化的成長故事,一邊是李尋歡世俗化的回歸故事,時

進時退,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八、文道
縱觀古龍六十八部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無疑是其中最重要、也最

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家的才華至此爆發,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古龍寫

作」。
武俠小說的文體革命正式掀起,以詩為文,一句一段,長短句交錯,字

裡行間又有內在的邏輯,形成強烈的張力。文字之外,古龍在人性的衝

突和矛盾中提煉出殘酷的詩意,熔冶成文,充沛飽滿的感情幾乎要溢出

書外。
場景蒙太奇的切換技巧,已經完全成熟。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以禪論戰探

索武學巔峰的同時,阿飛正在絕望地沉淪和墮落。一頁之中已是兩重天

地,古龍精確控制著讀者的情緒,欲大起時大起,欲大落時大落,行於

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
存在主義思想的引入、極端人性的刻畫、對武學的新定義、兵器譜概念

的提出……很難想像,一部小說可以同時取得這麼多方面的成就。
《多情》是動人心弦的悲劇,李尋歡身邊雖有一友一女,但他孤星入命

的形象,已經印在每一個讀者心中。
瓦萊裡說:「美的定義是容易的:它是讓人絕望的東西。」
不管古龍本人是否承認,也許悲劇真的比喜劇更動人心魄。
最後一章「蛇足」,古龍強顏歡笑,他寫了一對青年男女在長亭依依惜

別,男子希望自己能成為下一個上官金虹、李尋歡,是不是暗示著江湖

即將開始新一輪的輪迴?
無論如何,那都是之後的故事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感謝古龍帶來這

樣的傑作,沸騰了四海少年的熱血,又讓他們低迴不已的傑作。
最後,讓我引用一句對菲茨傑拉德的評語來結束本文,這句話安在古龍

身上一樣合適:
「終其一生,他都只是在作品裡描寫自己……但他寫的是如此出色,以

至於我們在他的作品裡看到了整個世界。」


(邊城不浪,福建莆田人。嗜讀武俠小說,尤喜古金大小司馬四人,代

表評論為《古龍?斷章?小札》系列。對推理、歷史、漫畫、電影等興趣

甚深,文章散見於《南方都市報》、《新快報》、《今古傳奇》等報刊

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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