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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推薦】
愛恨天香飆：臥龍生所締造的一座武俠奇峰
知名評論家 秦懷冰
在台灣武俠文學創作的高潮期間，不時會出現在意境上別開生面、在情節上豁人眼目的新穎作品；如今驀然回首，才會察覺到當時由於諸名家互不相下，風雲際會，彼此競展新意，所以激發了不少出人意料的作品。天才橫溢的古龍，便在這樣的情勢下脫穎而出。
臥龍生在推出《飛燕驚龍》、《玉釵盟》等膾炙人口的名著而享譽甚隆之後，居然別出心裁，創作了公然顛覆傳統武俠敘事基本格局的奇詭之作《天香飆》，風格迥異，令人刮目相看。
對台港現代武俠文學的發展歷程不陌生者，大抵均會知道：臥龍生作品一向強調女性因素在江湖世界的份量，這從他有多部名著都特地採取了象徵女性情致或意趣的書名，便可一目瞭然。但同為抒寫鐵血江湖中女性角色的關鍵地位或作用，乃至鋪陳真正主導武林霸業者往往是鬥智不鬥力的巾幗奇女，臥龍生在創作《天香飆》之際，卻將層層遞進的悲劇美感推到了撼天動地的高峰，然後倏然收止，只留下寂天寞地的餘哀；就作品的衝擊力而言，此書在武俠小說中誠不多見。
逼視生命的弔詭本質
然而，更值得重視的是，臥龍生藉著《天香飆》情節的展開，對人間世的善惡、正邪、是非、對錯等基本的價值觀及道德觀，進行了沉痛而深刻的質疑，從而不但挑戰了武俠小說敘事傳統中的某些前提設定，甚至也挑戰了一般倫理學或道德哲學教科書中的基本規範。臥龍生雖然未必熟稔教科書上道德哲學的討論內容，但他憑著一個有經驗的創作者對人間世種種現象、種種仇怨、種種悲愁的直觀感受與敏銳反思，竟能逼視生命的弔詭本質，並以生動熾熱的敘事手法來加以鋪陳、渲染，從而構成了一部感人肺腑的通俗武俠作品，堪稱難能可貴。
本書的主軸是：綠林大豪「冷面閻羅」胡柏齡因為與天性純良的谷寒香結縭，為後者的天真嬌憨所感染，不但自己決心改邪歸正，而且立下宏願，要趁江北綠林道爭奪盟主之位的機會，乾脆以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將盟主爭到手中，然後率領整個綠林道上的牛鬼蛇神一同為善去惡，造福世間，以報紅顏知己的垂愛。
在爭霸前夕，發現叢林中有一稚子奄奄待斃，由於愛妻意欲施救，胡柏齡不惜損耗功力，終於救活，夫妻倆收為義子，取名「翎兒」。其後，胡柏齡由於功力受損，在比武奪魁時一再遭遇兇險，幾乎命喪擂台。但他意志堅定，臨危不亂，終於技服群梟，登上綠林盟主之位。詎料胡的同門師伯、黑道巨擘「神杖翁」酆秋突率邪派耆宿「人魔」伍獨、「鬼老」水寒重出江湖，欲迫使胡柏齡以盟主身分率眾綠林豪傑歸附，俾重振黑道，威霸江湖。另方面，白道勢力如少林、武當及諸大世家等名門正派亦根本不容胡柏齡率眾改邪歸正，而必欲趕盡殺絕。於是，胡柏齡陷入左右為難、進退不得的困境。
谷寒香眼見丈夫為了愛她而決心感化群梟一起為善去惡，卻時時面臨生命危險，武功低微的她又無法助他克敵制勝，當然憂心忡忡。終於，胡柏齡得悉酆秋等邪派巨擘設下陷阱，欲一舉殲滅白道諸門派，然後扶持他一統江湖；但他卻為了心目中嚮往的「善」，在千鈞一髮之際，奮身撲滅酆秋等人擬用以炸毀白道眾高手的炸葯引信，因此而遭邪派巨擘合擊，身受重傷。
然而，此時白道勢力非但不予救援，更落井下石，由少林、武當兩大門派的掌門親自出手擊殺為拯救他們而身罹大難、命在垂危的胡柏齡。這一切實況，都是谷寒香親目所睹。為了她而痛改前非、一心向善的丈夫，竟是被她所認知的「善」之表率如少林掌門天禪大師、武當掌門紫陽道長，當著她的面活活擊死，試想：她還能維持她原先的價值觀嗎？她還能相信那一套「為善去惡」、「邪不勝正」的道理嗎？
愛恨生死，一線之隔
臥龍生在抒寫到谷寒香目睹慘劇、性情激變之前，即已埋下伏線，其一是他倆所收義子翎兒身上所帶的「問心子」，這使她後來得以拜晤高人「三妙書生」，得到真傳，具有了報仇的條件。另一則是她得遇慈悲為懷的高僧天明禪師，為化解可預見的殺劫而收她為徒，但也點明她雖「國色天香，嬌麗無倫，溫柔嫺靜，秀絕人寰」，卻「只可惜眉心上有一條地煞紋干犯紫斗，十年內恐要玉手染血，造劫武林！」。
果然，胡柏齡慘死後，谷寒香一改天真嬌憨，以絕世美色為復仇工具，不惜佈施色相，魅惑當世高手，甚至藉用迷魂丹藥，將所能羅致的江湖大豪均收為裙下之臣，以厚植未來復仇的實力。在她以國色天香的玉容與嬌軀掀起江湖狂飆的期間，武俠小說敘事模式所可能設置的各種詭秘布局、奇妙橋段，臥龍生大致皆已充分利用與發揮；因此，即使不深究其挑戰、質疑傳統武俠文學對善惡、正邪、是非、對錯的基本設定，而只品賞故事中緊張熱烈、扣人心弦的種種情節與場景，也頗足以曲盡閱讀武俠小說的趣味了。
谷寒香的報仇，其實波折重重。最終，酆秋等黑道巨擘難逃天香飆的狂襲而殞命伏屍，自屬意料中事；谷寒香對所謂名門正派中人擊殺愛侶胡柏齡的狠心棘手，尤其椎心泣血。然而，她畢竟天性純良，事到臨頭，只在搏命拼鬥中流血格殺了武當派的紫陽、白陽，及至輪到與少林掌門一決生死時，又因天明大師刻意讓她誤殺而勾起她的悔意，谷寒香眼見主要仇人已殞命，義子翎兒亦有人照顧，遂以自戕向天明大師交代。席捲整個江湖的天香狂飆，至此終告香消玉殞。
佛偈有云：「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當胡柏齡面臨正邪雙方的夾擊而兇險莫測時，谷寒香一直憂心忡忡，驚怖萬狀。但當安葬了丈夫後，她擺明不再天真地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一往無前地走上報復之路；從此，她鎮定如恆，視死如歸，一路上都不驚不怖，不動聲色，因為她摯愛的人已不在世上，她對這個人世已無所愛戀，無所罣礙。佛偈的原意在闡揚四大皆空始能超脫的佛理，然而，《天香飆》所凸顯的則是：當所愛之人遭到不幸，她對世界已無感覺，故也可以無憂無怖，一心追求「報復的正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