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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作品集24:老人與海(附:奇力馬扎羅的雪.春潮)【全新譯校】

一個老人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平底小船上捕魚,這回他到海上已去了八十四天,連一條魚都沒有捕到。起初四十天裡,有個小男孩跟他在一起。
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男孩的父母就對他說,這老人現在十足是「倒了血霉」,這就是說,倒楣到了極點,於是男孩聽從了他們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條船,在那條船上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好魚。
男孩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總是空蕩蕩的,心裡感到非常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捲起的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還有纏捲在桅桿上的帆。那帆上用麵粉袋片打了些補丁,收攏後看來像是一面標誌著失敗的旗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頸上凝聚了很深的皺紋。腮幫上長出了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面上的反光所造成的良性皮膚病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因為他的雙手常須用繩索拉大魚,兩隻手留下了勒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是新的。它們像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只除了那雙眼睛,它們像海水一般湛藍,顯出愉快而絕不服輸的神色。
「聖地牙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男孩對他說。「我又能陪一起你出海了。我家裡已經攢了一點兒錢。」
以前是老人教會了這男孩捕魚,所以男孩很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有好運氣的船。還是跟他們待下去吧。」
「可是你該記得,你有一回連著八十七天釣不到一條魚,然後接著有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不相信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他的兒子,不能不聽他的話。」
「我明白,」老人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難道不是嗎?」
「對,」男孩說。「我請你到陽台飯店去喝杯啤酒,然後我們一起把打魚的器具帶回去。」
「那當然好,」老人說。「都是打魚人嘛。」
他們坐在飯店前的陽台上,不少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一點也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紀的漁夫望著他,心裡為他感到難受。不過他們並不流露出來,只是淡淡地談起海流,談起他們把釣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談起許久以來天氣一直很好,還談起他們的所見所聞。當天漁獲豐富的漁夫都已回來,他們把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橫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兩端各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站,在那裡等著冷藏車來把牠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到鯊魚的人們已把牠們送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帶鉤的滑車上,除去肝臟,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成一條條,以備醃製。
刮東風的時候,鯊魚加工廠隔著海灣送來一股腥味;但今天只送來淡淡的一絲氣味,因為風轉向了北方,這會兒已逐漸平息,飯店陽台上天氣怡人,陽光明媚。
「聖地牙哥,」男孩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緬懷好多年前的事兒。
「我去弄點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好嗎?」
「不了。打棒球去吧。我划船還行,況且羅赫若會給我撒網的。」
「我還是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釣魚,我也很想給你多少做點兒事。」
「你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現在可是個大人啦。」
「你頭一回帶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拖上船去的時候,牠差一點把船撞破,你也差一點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躂巴躂地拍打著,船上的座板給打斷了,還有你用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朝船頭那邊猛推,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索卷兒,我感到整條船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像在砍倒一棵樹,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新鮮血腥味兒。」
「你真的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不久前剛跟你說過?」
「打從我們頭一回一起出海的時候起,什麼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曬風吹卻堅定不移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孩,我準會帶你出去冒一下險,」他說。「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孩子,你現在搭的又是一條交上了好運的船。」
「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知道上哪兒去弄四份大魚餌來。」
「今天我還有自個兒剩下的。我把牠們放在盒子裡醃了。」
「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來沒消失過。現在又像微風初起時那麼鮮活了。
「兩條,」男孩說。
「那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可不能是偷來的吧?」
「去偷我也願意,」男孩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說。他心思單純,不去估摸自己什麼時候達到了這樣謙卑的境地。可是他知道這時正達到了這境地,知道這並不丟臉,所以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天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你打算上哪兒?」男孩問。
「駛得遠遠的,等轉了風向才回來。我想不等天亮就出發。」
「我要想個法子叫船主人也駛到遠方,」男孩說。「這樣,如果你當真釣到了大魚,我們就可以趕去幫你的忙。」
「他才不會願意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男孩說。「不過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如果有覓食的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去追海豚的。」
「他眼睛這麼不中用嗎?」
「差不多瞎了。」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這玩意才會傷眼睛呀。」
「你不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嘛。」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老頭。」
「可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嗎?」
「我想還有。再說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漁具拿回家去吧,」男孩說。「這樣我可以拿了魚網去逮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漁具。老人把桅桿扛上肩頭,男孩拿著內放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桿子的魚叉。裝魚餌的盒子則藏在小帆船的船梢下,那兒還有那根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收服牠們的棍子。誰也不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船帆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的好,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儘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也認為,把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引誘。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前面,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桅桿連同捲起的帆靠在牆上,男孩把木箱和其他漁具擱在桅桿旁邊。桅桿跟這單間的窩棚差不多一般長。窩棚用叫做「海鳥糞」的大王椰樹堅韌的苞殼做成,裡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在用纖維結實的棕葉疊蓋而成的褐色牆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和另一幅科夫萊聖母圖。這是他妻子的遺物。牆上一度掛著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相,但他把它取下了,因為看了使他更覺得自己太孤單,這相片如今放在屋角擱板上他的那件乾淨襯衫下面。
「有什麼吃的東西?」男孩問。
「有鍋魚煮黃米飯。你也吃點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等會兒我自己來生。不然就吃冷飯算了。」
「我去拿魚網好嗎?」
「當然好。」
事實上並沒有魚網,男孩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把它賣掉的。然而他們每天都要扯一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一鍋魚煮黃米飯,這一點男孩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字,」老人說。「你可想看到我逮回來一條去掉了下腳還足足有一千多磅重的大魚?」
「我拿魚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好不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真的有。但是老人還真是把它從床下取出來了。
「佩里科在雜貨店裡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要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鎮著,明兒早上我倆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了,你給我講講棒球消息。」
「洋基隊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相信洋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那了不起的得分王迪馬吉奧。」
「我還擔心底特律老虎隊會贏,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當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都要擔心啦。」
「你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了講給我聽聽。」
「你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五天。」
「可以啊,」男孩說。「不過你上次那張末尾是八十七的彩票,後來怎麼樣了?」
「這種倒楣事不會再發生。你看能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嗎?」
「我可以去訂一張。」
「訂一張。這要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這倒不難。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不想借錢。第一步是借錢。下一步就要討飯囉。」
「穿得暖和點,老爹,」男孩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九月呢。」
「正是大魚露面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裡,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了。」男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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