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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貞木經典復刻版:羅剎夫人(上)藏金之秘

滇南哀牢山脈分支的金駝峰,在石屏州異龍湖畔,山勢險峻,出產富厚。
在金駝峰五六十里方圓以內,盡是龍姓苗族。無形中這金駝峰五六十里方圓,也變為龍家苗的勢力範圍,滇人稱為龍家金駝寨。金駝寨為首土司叫做龍在田,威儀出眾,武藝過人;曾經跟隨鎮守雲南世襲黔國公沐英後人沐啟元,剿撫滇邊苗匪有功,於土司外加封世襲宣慰司的頭銜。因此雄視其他苗族,氣焰赫赫,也算是金駝峰的土皇帝了。
龍在田年齡五十不足四十有餘,生得鷹瞵虎步,紫髯青瞳;額上偏長出一個紫瘤,遠看更像一隻肉角,滇南人們又加上他一個「獨角龍王」的綽號。
苗族強悍,本來崇尚武事,又加上龍家苗依附沐府,屢次替朝廷出力,征剿苗匪,未免被其他苗族懷恨仇視。尤其是歷年被沐公府剿平的幾股凶悍苗匪,和叛亂未成的六詔秘魔崖九子鬼母餘黨,於金駝寨視同世仇,屢謀報復;因此龍土司解甲歸來以後,便將金駝寨龍家苗族,用兵制管束。
好在苗族聚居村落都是倚山設壘,壘石樹柵,男女老幼隨身都帶腰刀標槍。經龍土司精心佈置,把金駝峰出入險要所在,築起堅固碉砦;由部下心腹頭目率領苗卒分段把守,稽查出入,一時倒沒有輕捋虎鬚的人。
獨角龍王龍土司左右,有一個結義弟兄,叫做金翅鵬,卻是漢人,是龍土司唯一無二的好臂膀。這人是龍土司隨沐府出征時,從苗匪俘虜內洗刷出來的一位無名俠士;後來探出這人是黃牛峽大覺寺少林名家無住禪師的俗家徒孫,武功卻是無住禪師親自傳授的。龍土司推心置腹,一路提拔,軍功由記名都司積到忝遊,他卻不以為榮,一心輔佐龍土司,圖報知己。
軍事結束,他依然跟著龍土司回到金駝寨。他本來一身以外,無家無業,龍土司把他當作手足一樣。金駝寨龍家苗族都非常尊重他,忘記他是漢人;因他年紀比龍土司小一點,上上下下都喊他為「鵬叔」。
龍土司唯一心腹「鵬叔」以外,還有一位賢內助,便是他妻子祿映紅,是華寧州婆兮寨土司祿洪的妹子,也是苗族的巾幗英雄;貌僅中姿,心卻機警,自幼練得一手好飛鏢,百不失一。金駝寨基業,日見興隆,一半還是這位賢內助的功勞。獨角龍王對於這位賢內助,言聽計從,畏比愛多。
這時夫婦膝下有一對朝夕承歡的兒女,長女名叫璇姑,年十七,次生男孩,年止八九歲,上上下下喊這孩子叫做「龍飛豹子」。這種怪名稱的來由是因為龍飛豹子出世時,龍土司正率領近身勇士,在金駝峰深山密林內合圍行獵,適有一隻牯牛般的錦毛花豹,被打獵的人們鼓噪驚起,從一座壁立的高岩上面飛躍下來。龍土司正想舉起餵毒飛鏢,聯珠齊發,忽聽金駝峰上各碉砦內長鼓齊鳴,梆梆之聲,四山響應。
苗寨長鼓,並非漢人用的蒙皮大鼓,卻是一段空心鏤花的大木,是苗寨傳警報訊的利器。當時龍土司聽得各碉砦長鼓傳遞聲,從鼓聲節奏中,便可聽出龍土司府內發生喜慶之事,和平時聚眾傳警之聲,大有分別。鼓聲一起,土司府內頭目已飛馬趕到,報稱夫人產下一位少土司,奉命請爺快回。
龍土司大喜之下,顧不得再用飛鏢獵取花豹,急忙率領勇士們驟馬趕回,因此把生出來的孩子取名飛豹。後來龍家苗族連姓帶名,加上語助詞,叫作「龍飛豹子」,喊順了口,驟聽去活像江湖上的綽號。
這一對嬌兒愛女,生得玉雪聰穎,在苗族中實在不易,龍土司夫妻自然寵愛異常。龍家苗族歸化又早,事事效法漢人;龍土司更是與沐公府淵源極深,一切起居飲食,極力模仿漢人的閥閱世家。有了這對寶貝兒女,又希望他們克承父志,光大門楣;所以從小便請一位漢儒,教授讀書識字,一面又請鵬叔教授武功。
鵬叔也喜歡璇姑和龍飛豹子,一點不藏私,恨不得把自己壓箱底的本領,傾囊倒篋的傳授他們。龍飛豹子年紀還幼,璇姑較長幾年,卻真肯用功。這樣過了幾年,姊弟都有了幾層功夫;金駝寨也太平無事,龍土司夫妻著實享了八九年安閑的清福。
有一年昆明沐公府世襲黔國公的沐啟元突然病故,黔國公世爵照例由長公子沐天波承襲。還有一位次公子沐天瀾原在哀牢山內,拜列滇南大俠少林外家掌門人葛乾蓀門牆,刻苦精研武功絕技。他父親死得奇特,由他哥哥立派急足飛馬,接他兄弟回來奔喪,一面也派家將飛馬到金駝寨報喪。
龍土司和沐府唇齒相依,感恩銘骨,一聞訃音,大驚之下如喪考妣,立時同金翅鵬率領廿名得力頭目晝夜趕程,第二天清早便趕到昆明。一進沐府的轅門,只見層門洞開,白衣如雪,官府紳民赴吊的轎馬,已擠滿了東西轅門一條長街。
沐府家將和執事人等,排班的排班,奔走的奔走,萬頭簇動,人聲如潮。
龍土司一踏進箭樓高峙的第一重大門,已經神色悽惶、淚落如豆,而且步履蹌踉,瞪著一對滿含淚光的環眼,向甬道上奔去。站班的家將們,當然認識他,早已一路傳呼:「龍將軍到!」
金翅鵬慌緊趨幾步,跟在龍土司身後,直搶到大堂口點將台滴水階前。抬頭一看,大堂內素帳重重,靈幃高掛,而且香煙繚繞燭焰騰空。階上下哀樂分班迭奏,大小官吏正在依次拜奠。龍土司趨上台階,從大堂內跑出沐公爺生前兩員貼身家將,一色素盔素甲,啞聲兒急趨至龍土司身前,分左右單膝一點地,倏的起立,便來扶持龍土司。
龍土司一見這兩員家將,霍的鐵臂一分,拉住兩將,忿著嗓音喝問道:「公爺究竟得的什麼病?怎的一得病就歸天了?事前為什麼不向我通個消息?」
兩將立時面色如灰,低聲答道:「請將軍息怒,實在事出非常,便是我家二公子,現在尚未回來。此刻我家少公爺,正在大堂內苦哀回禮,一時不便出來迎接將軍,特命末將們先來招待……。」話還未完,龍土司、金翅鵬二人已聽出沐公爺此次突然病故,中有叵測。
龍土司一發急得雙眼如燈,跺腳喝道:「怎麼?二公子尚未回來,這是什麼一回事?快說!真要急死我了。」兩員家將,雖已略明內情,哪敢說明?一陣支吾。龍土司猛地雙手一分,推開兩將,直趨大堂。
兩家將被龍土司猛力一推,蹌蹌踉踉的望後倒退,幾乎來個倒座,勉強立定身,慌又趕過來,攔住龍土司,躬身說道:「大堂內只是虛設的靈幃,受百官拜奠。真正的靈幃,設在府中內堂,所以末弁們奉命邀請將軍進府,不必和百官們進入大堂了。」
龍土司和金翅鵬被兩員家將一路引導,繞出大堂進入後面儀門,到了內宅門口,抬頭一瞧,便吃了一驚。只見儀門以內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雖然一色素盔素甲,可是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遠望內宅崇樓巧閣上面,也隱隱布滿了匣弩手和刀斧手。這是舉行喪禮,不應如此佈置的,更令龍土司、金翅鵬詫異萬分。
兩人疑雲滿腹,不顧一切,大踏步闖進沐府宅門。步入走廊,已聽見大廳內姬妾們的隱隱哭聲。龍土司一顆心突突亂跳,幾乎不能舉步。猛然鐺的一聲鈸響,立時兩階鼓樂奏哀。龍土司蹌踉進廳,果然孝幃幛室中間,赫然一幅沐公爺戎裝佩劍的靈襯,宛然如生。龍土司大吼一聲,立時俯伏在地,叩頭如蒜,大哭大嚷道:「在田罪該萬死!公爺歸天,竟不能見最後一面嗎?」哭了又說,說了又哭。
龍土司哭得昏天黑地之際,猛覺後面有人連扯衣襟,止住悲聲,回頭一看,卻是金翅鵬也跪在身後。見他向身側暗指,這才看到長公子沐天波,不知在什麼時候,一身麻冠麻衣,匍匐在左側草薦上連連叩首。
龍土司慌膝行過去,抱住沐天波痛哭起來。兩人對哭了一陣,龍土司突然問道:「公爺何時大殮?」
天波哀聲答道:「便在今晚子時。」
龍土司聽了這話,一躍而起,大聲說道:「請後面孝眷們迴避一下,在田立時要見一見公爺遺容。」
此語一出,沐天波大驚失色,哭喪棒一拄,掙扎起來,要攔住龍土司。哪知龍土司不顧一切,也不管靈幃後面孝眷們迴避凈沒有,一邁步,舉起手拉開靈幃,便搶入裡面,只見靈床上雖然躺著沐公爺遺體,卻被極長極寬滿繡金色經文大紅吉祥被幅,從頭到腳蓋得密不通風。
魯莽的龍土司滿腔悲酸,不顧一切定要見一見遺容,毫不躊躇一伸手從頭頂上拉起吉祥被的一角。哪知不瞧還好,這一瞧,龍土司立時面如饌血,兩眼突出像雞卵一般,額角的汗竟像雨一般掉下來,兩隻手臂卻瑟瑟直抖,被他扯起的一角被幅,也從指上落了下去。這樣魁偉的身軀,竟支持不住自己身體。騰的一聲,一個倒坐,癱在地上,兩眼一直,竟急暈過去了。
等到龍土司悠悠醒轉,兩眼睜開,人已臥在一處錦帳委地、珠燈四垂的復室內。龍土司似乎從前到過這間密室,猛然想起當年阿迷巨寇,率領「六詔九鬼」大鬧沐府時,自己同沐二公子教師瞽目閻羅左鑒秋、婆兮寨土司祿洪和公爺,便在這間密室密商抵禦之策。萬不料幾年光陰,仁慈的沐公爺依然遭了毒手。竟死得這樣奇凶極慘!
他這樣一回想,立時淚如雨下。猛又一聲大吼!霍地一翻身,跳下錦榻,佇然山立,仰天拱手,大聲說道:「在田受公爺天地之恩,不替公爺報此血仇,誓不為人。」語音未畢,錦幔一動,進來兩個素衣的垂髫女子,一個托著盥洗之具,一個捧著酒壺錦盒。安排妥貼以後,便默不一聲的退去。
待龍土司盥洗以後,金翅鵬也跟著走了進來。龍土司一見金翅鵬,慌一把拉住,先看一看幔外無人,才低聲說道:「老弟,愚兄幾乎急死痛死。你知道公爺怎樣歸天的嗎?」
金翅鵬滿臉如霜咬著牙,點著頭,斬釘截鐵的說道:「我知道,公爺六陽魁首被仇家拿去了。靈床的假頭,是用檀香木臨時雕成配上的。」
龍土司滿面詫異之色,嘴上噫了一聲,指著他說:「我進靈幔時,你定然跟在我後面,也看見吉祥被內的假頭了。」
金翅鵬搖頭道:「不是!將軍暈倒靈幃內,待我趕進去,少公爺已指揮貼身家將把將軍送到此間,靈床上吉祥經被已蓋得嚴密如常。什麼也瞧不見了。這當口,少公爺把我調到另一間密室,暗地告訴我老公爺出事情形,我才明白的。此刻才已末午初,前面百官未散,少公爺實在不能在內宅久留;所以命我代為轉告,二公子大約今晚五更以前可以回府,那時仇人是誰,或可分曉。」接著金翅鵬便將沐天波告訴他的慘事,秘密的轉告了龍土司。
據說老公爺沐啟元因這幾年苗匪不大猖獗,總算太平無事,和本省官員也懶得交往,時常屏除姬妾,喜歡獨室靜養。少公爺天波除早夕問安以外,也不敢常常隨侍在側。老公爺晚上憩息所在,在這後院一所高樓內,樓下原有十幾名家將護衛。
出事這一晚,誰也聽不出有什麼動靜。第二天清早,少公爺照例率領姬妻們上樓問安。先瞧見老公爺寢門外,兩個年幼侍婢死在地上;一個額上、一個心窩都插著一支餵毒袖箭,寢室半扇門也微微開著。天波嚇得一聲驚喊,直奔寢室;揭開繡帳一看,血染錦榻,老公爺只有身子沒有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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